笑看桃花扇桃花笑春风 第一三三章 马士英的故事——吊丧

来到太仓张溥的家中，马士英有些犯迷糊，第一时间怀疑走错了追悼会现场。

这个追悼会太过简陋，其规模远不配张溥的层级：没有人山人海人声鼎沸，主打寻寻觅觅冷冷冷清：穿孝服哭丧的比前来吊丧的宾客还多，几个精巴干瘦土头土脸的当地土著忙前忙后，几个衣着体面人操着一口听不懂方言乌里哇啦，一行吹鼓手没精打彩，大吹大擂五分钟便会休息十分钟，看起来不太专业、也不太敬业的样子，肯定练习不足两年半。

马士英怀疑是进了哪个小户人家，不过想想又不可能，朱漆大门的气派在那儿摆着，门上的大铜钉都多得数不清，中间门楣上确实写的是“张邸”二字，以他的文化水平不至于认错字。

按情理，此处宅第应该是张溥的追悼会现场，太仓不会巧到同时死了两个张姓大户人家——地方太小，没有这种名人积淀，死不起。

想到这里，马士英心里“各凳”一下，莫非张采也碰巧死了？

不过马士英很快意识到自己想多了，张采的追悼会也不应该是这么低的规格。

如果是走错路、入错门、进了其他死者的葬礼现场可就尴尬了，马士英真想悄悄退出来，别让哭上半天不知道谁死了，那可就成了业内笑话和终身污点了。

但身边有人陪在执礼，马士英不可能生硬退出去，更不好意思向家属打问死者是谁，只好摆出一副沉痛的表情，一边跟招待的人寒喧，一边将“张溥兄”悄悄改成了“张兄”——张兄大抵是没错的，同时假装不经意悄悄转着眼珠在旁边的花圈和灵位打量。

终于，马士英发现了花圈上的挽联：“沉痛悼念张溥同志复社ＸＸＸ泣挽”，确认了是张溥的追悼会现场。没有哭错人，还好，还好。

不过这让马士英更纳闷了，张溥这么大的腕——怎么就这几个来宾？莫非是追悼会规模太大、院里放不下，只是在这里设置了个分会场？

想想又不对，分会场可以设，尸体总不能复制粘贴，再瞅瞅院中间灵棚里摆着的棺材，灵前跪着的几个眼睛红肿面容憔悴的家属，边哭边向偶尔出现的客人磕头还礼。

这么看来，张溥的肉身确实应该就在这里，并且仅此一具，毕竟不是什么大人物，没必要设什么疑冢七十二。

带着疑惑，马士英跟在一个管事模样的人身后，这人一脸严肃，转向马士英时则是一脸和善，指引着马士英完成礼节。

马士英听不懂对方的方言，倒是能感觉到这声音很软糯，很好听，含糖量很高，冲动之下差点就问对方会不会唱“青砖伴瓦漆，白马踏新泥”。

想到这里马士英暗骂了自己两声，这种场合竟然还走神，产生了些奇奇怪怪的想法，对死者也太不尊敬了，很可能遭报应，赶紧回过神来继续执礼。

太仓地方的葬礼没什么特殊要求，管事连说带比划，马士英大概能明白其中的意思，倒没出什么漏子。

在管事引导下，马士英给张溥上了香，磕了头，想起了张溥从此相隔天涯，不由滴出泪来，引得孝子孝女们边回礼边失声痛哭。

在马士英感觉哭的差不多了、再哭显得太假时，感觉有人把他拉了起来，劝他节哀。

马士英顺势站了起。很快旁边有人送过来红布条，吩咐他系上，接着又有人请他到旁边的小屋里喝茶暂歇。

小屋里坐着几个人，马士英打量了一圈，一个也不认识，可见不是什么大人物，当下只是向征性点了点头，找了个人少些的空位子坐下，嘴里喝着茶，心里犯着嘀咕，怎么一个熟人都没有，不但朝中的高官不见一个，复社诸生也不见了影子，总不至于都给张溥陪葬了吧？

据说复社许多人立下了同生共死的誓言，若真说到做到，那可也真太义气千秋、义薄云天了。如果复社真能这样团灭了，想信不少人是乐见其成的。

莫非是朝廷近日有什么变故？还是复社发生了什么大事？不会真有什么事吧？不会错过了什么大事吧？

不多个心眼真不行，这年头总有刁民想害朕。

想到这里，马士英有些坐不住了，琢磨着再向征性坐上几分钟，一会儿找个借口开溜，出去打听打听究竟出了什么事，实在不行了连夜往回赶，但愿还来得及，这样干坐着实在让人难以安心。

就在这时，刚才那个管事又领了俩人进来。

这俩人马士英认识，点头之交，没共过事，不过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在心下惴惴之时遇见，完全是他乡遇故知，分外地亲切。

只见这俩人一如马士英刚才进来时的样子，探头探脑在屋里打量，看到马士英后，露出一脸惊喜，然后是一副释然的样子。

马士英一看这俩的表情，不由乐了，看来这俩家伙和他一样一头雾水，当下站起身子，远远见礼。

二人快步走来，三人凑到了一起。

一人短，二人长，三人好商量，这么一聊，三人都渐渐回过了味来，知道了是怎么回事。

没什么新意，无非是人走凉那点事。要知道领导干部在位时门庭若市，一旦退休则讲笑话都没有人笑了，更何况是去世，捧场的人少了也正常。

从经济学的角度讲，参加葬礼需要花费时间和金钱，而将资源花费在死人身上属于无效社交，于是有刻薄的人说了：官太太死了乱人抬，当官的死了没人埋。

当年的张溥众星捧月呼风唤雨，高朋满座胜友如云，如今死了，大家表现的再好张溥也看不见，都懒的再表现了，不怕世人笑话的连柱香都懒的来上。这导致张溥葬礼上的来宾极少，连个象样的治丧委员会里都凑不齐。

除了人情冷暖，三人在一起交头接耳一分析，很快发现还有两个重要原因：

一是张溥不是很受崇祯的待见。大家参加赞礼便是给张溥面子，而给张溥面子则是不给崇祯面子。崇祯还活着而张溥已经死了，没必要为一个死鬼而得罪活人。

二是张溥死的不是时候。这时周延儒刚刚上台，正在兑现竞选承诺，按劳分配，论功行赏。以张溥为核心的这群人深耕了这么长时间，刚到了收割的季节，大称分金，大碗分酒，错过了是要遭天打雷劈的。这种情况下，大家都不肯离京，有事没事在周延儒前面转悠，提醒周延儒自己或有功劳或有苦劳最不济也有疲劳。

至于来不来太仓、张溥灵前上不上香、磕不磕头这种哄鬼的事大家都不待的做，当官掌权才真正实惠、才是死去好友最大的安慰。

不少人默默埋怨张溥死也不挑个时候、挑个方式，哪怕得个慢性病吊住这口气、迟死上一段时间也行，给大家争取点时间探病或哭丧。这种关键时刻死了纯粹是在坑人，不但影响了大家升迁的心情，还搞得大家跟不念旧情的势利小人似的。

大家都很忙，有情有义的会来走个形式后赶紧拍屁股走人；交情不深或者确实有事的干脆连脸也不露了。不过确实都没有让葬礼冷场、给家属难看的意思，因为大家都知道张清人缘好、交际广，追悼会必定是人满为患，多自己一个不多，少自己一个不少，都以为别人会来。

结果是大家心有灵犀，想法统一，该来的不该来的都没来，才搞成现在这么难看，张家难看，大家也难看。

聊到这里，马士英完全明白了：自己被放鸽子了！若是参加复社组织的放鸽子大赛，只怕到时参赛的就他一人。

莫明地，马士英感觉好委屈，世风日下，人心不古，这个万恶的社会净欺负老实人！

参加葬礼是哭给死人的，但更多是看给活人的，如今的复社竟然面子上也不过了，脸也不要了，马士英不由开骂：“势利小人！功利之徒！斯文败类！衣冠禽兽！”

还是自己太老实了，以后跟复社打交道得多留个心眼，阮胡子便是前车之鉴。

众人都不来坑苦了马士英。马士英本是以打酱油的心态来参会，烧柱香磕个头这事就过去了，没想所有宾客中就数他官位高，如鹤立鸡群，这个治丧委员会主任没的推，非他莫属。

特别是马士英刚刚间接承受了张溥的恩惠，现在现溥尸骨未寒，他要是不管不顾的话会让人唾骂的，也怕张溥半夜爬出来找他算帐。

万般无奈之下，马士英强压着心里的着急，遥望着别人瓜分张溥的政治遗产，自己则和一群穿孝服的人混在一起，挤出一脸同情与悲伤，假眉三道地劝一帮哭得撕心裂肺的女人节哀顺变入土之安。

无论众人是有意还是无意，马士英被坑了是真的，受了委屈，吃了亏。

其实好多少时侯吃亏是福——只要不福如东海就成。这件事表面上马士英吃了亏，实际上是讨了大便宜，即使他不在分赃现场，心怀愧疚的众人也不好意思抢走他的利益，他那份全须全尾留着，谁也不好意思动。

不仅如此，为张溥操持后事后，马士英有了人性光辉和同志友谊凝成的保护罩，百毒不侵，金刚不坏。

在办完丧事后，马士英窝着火一溜烟赶回京城，见到复社的人便贴脸开大，拿这事戳复社的肺管子：“予吊张天如（张溥），走千里一月，为经纪其后事也，人谁问死天如也？”

再后来，每有复社的人讲兄弟感情、讲组织团结时，马士英马上冷嘲热讽：“张溥死时你在哪里？”怼得复社诸人哑口无言，也借此显摆自己讲义气，打压别人抬前自己。

复社这件事做得不厚道，只能任由马士行站在道德至高点对大家进行道德审判。

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

从此后，复社诸人见了马士英都躲着走，再也不敢找马士英的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