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风徐徐 第一章 徐轻九

竹林中有一蜿蜒长阶，似是从远处黑暗里长出来一般，因着石阶两边都是密竹林，纵使一侧有着光亮，竟是一丝也透不到这长阶上。

如今这时节，夜晚的月光应是如水般明亮，此刻却因天上那层浓云，将月光紧紧的藏了起来。直等到林中一阵风起，卷起林中落叶，一阵阵纷飞舞动。

一白衣少年，似是乘着那还在打旋的落叶，突然便出现在了这石阶中央。

落叶任由风卷着，在少年衣摆间纷乱，拦住了少年原本急切的脚步。林中也开始热闹起来，还在竹枝上的枝叶在哗哗作响，随着月光一片片将这竹林照亮，落叶与枝叶都渐渐恢复了平静，只剩下方才晚风卷落的枝叶，悄无声息的落着，一片接着一片，连绵不绝。

月光落在少年脸上，不知是月色清冷，还是少年神色淡漠，或许更是相得益彰。

少年看着林中飘落的树叶，感受着还剩下的一丝丝微风中夹带的竹叶香气，像是想到了什么，兀自莞尔一笑，与方才的清冷相较，似是换了一个人。

转眼，少年便继续迈着步子往石阶下走，脸上又恢复了初现时的平淡，步伐依然急切，似是转瞬间便走到了石阶尽头。

少年下了长阶拐进长廊，没走几步，便又转进了旁边的院子。

门口无人值守，徐木林原以为要周旋一番才能进去，此刻却是长驱直入，一直走到写着“自诫堂”三个字的屋檐下才停了脚步。

门开着，似是屋里的人就正等着有人前来。

徐木林正犹豫着是要直接进去，还是等到有人出来通报了再进去。

犹豫之际，屋里的人已经看见了门口的身影，快步走到门口。

“...郑堂主？”徐木林对于此刻出现在这个门口的人竟然是郑自在觉得有些意外，一时竟疑惑出声，旋即，便意识到自己失礼，“拜见郑堂主。”

“木林啊，进来吧。”

徐木林直起身，见郑自在侧身站在门口，笑看着自己，就像是主人在迎客人进门一般。

徐木林虽是在天宗生活了二十年，可除了师父和师弟，好像和其他所有的人都不熟，对于这种莫名的客气与亲近，徐木林显得十分不自在，呆立在门口，一时竟不知如何举动才合适。

“是来接轻九的吧？进来吧。”

这个郑自在似是很了解徐木林的性格，看出了徐木林的为难，说完便转身先往屋里去了。

“今夜怎么是郑堂主一人值守？”沉默了半天，徐木林就仅能想到这样的寒暄话打破尴尬。

“或是上了年纪，不到夜半子时也是睡不着，索性便自己在这里待会儿。”郑自在倒不觉得尴尬，反而跟这个少年老成的晚辈少有的相处也觉得轻松自在。

郑自在说话时微微侧头觑着徐木林的，说完话后又看了徐木林一会儿才转头，只是脸上挂上了一种欣慰又满足的笑意。

徐轻九已经跪了快两个时辰了，膝盖已然麻木，一会儿要是想站起身怕是得缓上一会儿。

十遍宗规之类的对徐轻九来说都容易应对，只是这悔过书实在难写，徐轻九真真是已经绞尽脑汁，但仍是开不了这悔过书的第四行。

“轻九。”

徐轻九正为这难写的悔过书头疼的不行，一听到身后有人出声呼唤，只以为来人是为了催促，所以回头时，只怕脸上难掩怨愤。

可等徐轻九回头看见站在郑自身旁的徐木林时，什么怨愤，什么麻木，一下便都烟消云散了。徐轻九站起身来三两步便到了徐木林跟前。

“师兄你来了！”

见徐木林微微蹙眉摇了摇头，徐轻九赶紧恭敬的朝郑自在行了礼。

“同你师兄回去吧。”

“我...悔过书还没写完。”这话是答复的郑自在，但徐轻九的目光确实看下徐木林的。

徐木林却没给徐轻九回应，只是转头看向郑自在。

郑自在看看徐木林，又看看徐轻九，摇着头笑道：“薛厚从进来自诫堂到离开，统共不过一刻钟。你在这里，宗规抄了，悔过书写了，之后半月，堂前的长廊也是要扫的，该领的罚都领了，自然可以走。天色晚了，晚饭也没吃，快同你师兄回去吧。”

见两人还有犹豫犹疑，郑自在只好继续说道：“今日的事，本也没什么要紧，只是我见着那冲突怕是要越来越大，轻九再是一味隐忍，薛厚怕是也不肯罢休。我便索性将你们二人都带回来罚了，至于薛厚轻视宗规，也算是我放任的，他见你在我这受了那么久的罚，如今怕是洋洋得意，可今日之事，不少弟子都看在眼里，想来薛堂主也已经知晓了，但以他的性格，不会允许薛厚再如此行事，之后一段时间里，想来是不会再继续找你麻烦了。”

徐轻九不记得与这个郑堂主有过什么深交，想来想去，也只能想到应该是卖的师父的面子。

“多谢郑堂主今日为轻九解围。”

“回去吧。”

两人齐齐向郑自在行了礼，转身时，徐木林又想起了什么，看向郑自在说道：“准堂主那里应该有静心安神的药，郑堂主不妨试试。”说完，便转身离开了自诫堂。

郑自在看着两人离开的身影晃神了好一会儿，才转头看向刚刚徐轻九跪过的桌子对面的墙上挂着的两幅画像。其中一副年轻一些的，眉眼间与徐木林有着六七分的相似。

“长的像，性格也像。”

两人一前一后走在长石阶上，徐轻九跟在后面，一路上也不说话，似是有些沮丧。

走到石阶中央，两人便转入一条石头路，继续往上山的方向走。此刻月光明朗，能看到一条蜿蜒的石头路一端连接着长阶，另一端一直伸向半山处的灯火里。

“轻九你看。”

徐轻九顺着徐木林的目光看向两侧的竹林里，看到的是刚刚徐木林下山时看过的那番景象。

适时的，一阵微风拂过，两人站立的地方也有同样连绵的竹叶落在二人身旁，打着旋的，像小船般摇晃滑落的。

徐轻九抬头看到一片竹叶正对着自己落下，便伸手想要接住，那落叶便在徐轻九指尖打了个转，正正的落在了徐轻九眼睛上，徐轻九便干脆微眯起一只眼睛看着陆续而落的竹叶。

徐木林低头看着徐轻九的样子，满脸笑意，似乎在说——知道你会喜欢。

看到一片竹叶落在徐轻九眼睛上，徐木林便抬手想要把竹叶拿开，徐轻九却抬手握住了徐木林的手腕。

“师兄你看，像不像在下竹叶雨。”

徐木林也抬头看去。

“嗯。”

徐木林的手还是被握着，但也不妨碍，便将徐轻九眼睛上的竹叶拿了下来。一转手，便插在了徐轻九头发上。

“有没有开心一些？”

徐轻九转头看着徐木林，只是笑了笑，没说话。抬手摸着头上的竹叶，转身从身旁的竹子上折下一枝竹枝，踮着脚将竹枝别在了徐木林的发髻上。

“师兄你穿的太素了，这月光又白，若是不仔细看，只怕你是隐于这月色的。我以后每日折一竹枝给你可好？”

“好。”徐轻九既然不愿意多说，那徐木林自然不会强迫，“走吧，回去了。”说着，转身往山上走，“我刚刚见你似有不便，怕是跪久了伤了膝盖，回去我给你弄点消炎止痛的药膏，你...”

“轻九只是觉得愧疚，也不当有怨愤。师父在掌门那里舍了脸面才让我被纳名，真正做了天宗的弟子。今日第一次上课，我便惹了事，还让师兄亲自找郑堂主说情...之后我还是不去上课了吧。”

“既已是入门弟子，便必须得要上课才行。”

“那...”

“我是因为所有课程都上过了，所以如今才不用去的。”徐木林回应着徐轻九眼中的询问，“可不巧，别的我倒是都可指导你，唯独你喜欢的暗器机关，我实在没有天分，大多都一知半解，真真是完全不如你的，你如今要学的都是精进的课程，当真再也不去了吗？”

徐轻九低着头，似是在认真考虑，实则还是在和自己怄气。

“我并未和郑堂主说情，我进去和他说话也不过三两句，哪里就能说通些什么。我之所以过来，一来是你许久不回，担心你是不是被为难了。但郑堂主心如明镜，无需别人多说什么，是我多虑。况且，今日之事也不是轻九的错，你不必如此自责。至于师父那里，你也不要多想，他未必放在心里，你入宗门的事，也不全是因为师父说了什么，或许还有别的原因。”

“别的原因？”

“具体是什么，我也不是十分清楚，只是听人随口说了几句，没什么要紧的，不必在意。”

“师兄...”徐轻九才开口，一竹叶竟慢悠悠飞舞着往徐轻九嘴边飘，徐轻九灵机一动，呼出一口气将那落叶吹远。

徐木林站在高两级的石阶上，看着刚刚的一幕，抬手接下一片叶子递给徐轻九。

徐轻九直接将叶子衔在嘴边，看着徐木林笑道：“开心，要去。”

又一阵风来，林中叶落纷飞。

徐轻九抬头看着，眼见有落在面前的，便轻轻将那叶片吹着不往下落。

“师兄拉着我。”徐轻九张开手掌伸手去找徐木林的手。

徐木林伸手要去拉徐轻九手腕，却被徐轻九晃动着的手掌一把握住了。

“师兄，是你下的这竹叶雨吗？”

徐木林转头看着徐轻九开心的样子，也笑的十分开心。

“小心别摔了。”徐木林跟着徐轻九的步子，继续往山中院子的方向走去。

“有师兄拉着...”徐轻九将眼前的落叶吹飞起来，才接着说道：”不会摔。”话音刚落，徐轻九又被别的景致吸引住，不再管那落叶，“师兄，今晚月亮好圆啊。”

“是啊，今日是十六，是月亮最圆的时候。”

“今日是十六？”徐轻九似乎有些吃惊，但又是十分欣喜和激动的。

“是啊，今日是十六，我们轻九，也是十六了。”徐木林停顿了一下，看向徐轻九的眼神中笑意又多了几分，“岁岁年年，愿君常似今夜明月。”

“只要师兄在，那便年年岁岁都是今夜明月。”徐轻九看着徐木林笑道，又假装深思了一下，微蹙着眉说道：“可是轻九的生辰礼便只是这样子吗？”

“好香的味道。”还不等徐木林回答，徐轻九便像小狗一般嗅了下气味，旋即，便快步向林中竹园跑去。

徐木林好似无奈的笑了笑，也跟在徐轻九后面走去，等徐木林踏入竹园时，徐轻九已经在灶房里围在徐木林准备好的饭食边团团转了。

看着徐轻九的样子，徐木林也很满意的笑着。只是不知又想起了什么，徐木林低头看着摊开的手掌，拇指在其他手指的指腹上轻轻摩挲着，眉头也微微蹙起，似乎在沉思着什么，片刻后又收了手掌握起拳，手垂落回身侧，抬头看着徐轻九忙碌的身影，眼神中竟莫名有些茫然和困惑。

徐轻九急不可耐的想要快些将眼前的这些美味全都吃到嘴里，可转头却看到徐木林还远远的站在院子里，想开口呼唤徐木林快些进来，旋即又觉得如此甚是麻烦，便直接三两步跑到徐木林跟前，拉着徐木林进了灶房。

等徐轻九来到徐木林跟前时，徐木林的表情已经恢复如常。

“知道你饿了，你先坐下吃吧。只是再有一个时辰今日便过了，我先把长寿面给你煮了。”徐木林一边说着，一边将徐轻九按在凳子上，顺手拿起手边的筷子放到徐轻九手中，起身时还在徐轻九头顶轻揉了一下。

徐木林在灶台前熟练的操作着，徐轻九也杵着下巴看着满身烟火气的徐木林。

“好了，快开动吧。”徐木林将一碗长寿面放在徐轻九跟前。

刚刚看到徐木林端着面过来时，徐轻九就已经抓起了筷子，徐木林话音才落，一口面已经要进徐轻九口中了，只是又忽然停了下来。

“师父呢？”

“师父近日似是脾胃不调，我去找你之前，已经给他准备好粥饭，这会儿应该已经吃过歇下了。”

“可是往年生辰都是一起吃饭的。”徐轻九有些失望，“我去问问看。”说着已经起身往廊桥那边的屋子走去。

不过片刻，徐轻九便已折返回来了。

“屋里灯还亮着，可是没应声，应该是已经睡下了。”

徐木林朝着刚刚徐轻九回来的方向看了看，回头看向徐轻九时，只见徐轻九嘴里已经塞满饭食，脸上都是十分满足的表情。

一番餮足后，徐轻九侧身倚着饭桌，抚着滚圆的肚子，眯着眼睛像是要睡着了似的，真正是饭饱神虚。看着徐轻九这番模样，徐木林忍不住轻笑出声。

“今日这生辰宴，轻九可还满意？”

“再满意不过了。”徐轻九还是抚着肚子，慢悠悠的说道。

徐木林学着方才徐轻九的样子，侧头杵着脸笑看着徐轻九。

时间好像变的缓慢起来，徐轻九闭着眼睛也像是沉沉的睡了一觉醒来。外面月光透过树梢间隙，又穿过窗户，撒映在桌前。晃动的树影和飘飞的落叶使得这月影灵动起来。

“若是能有酒，算不算是锦上添花？明月，清风，良辰，把酒，诗中都是这么写的。”

“轻九觉得是，那自然就是。”徐木林从不会拂了徐轻九的期待，“再说今日寿星最大。酒应该是放在偏室了，我去取来。”

看着徐木林匆忙来回的身影，徐轻九心中好笑：竟不知，原来往日里日日都是我的生辰。

忽的一声酒坛落地碎裂的声音自身后也随之传来，打断了徐轻九的思绪。徐轻九猛然回头看去，只见徐木林仍保持着跨进门槛的动作，但原本拿在手上的酒坛已落在地上成了碎片，一把冷冽的剑自徐木林身后穿透前胸，此刻，剑尖上的血如线般滴落，而徐木林胸口的白衣也迅速地被血色晕染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