诚丰酒楼 第四十章 三个夜晚

月亮扯下戈壁滩的晚霞，顺势爬上了夜空，骄傲的低下头，俯看着塔吉尔戈壁滩的众生，又是一个寻常的夜晚。

猗犽镇是赫兰最东边的小镇，镇子不大，与大梁的落星镇隔着一整个塔吉尔戈壁滩遥相对望。相传赫兰祖先受到了一直巨鸟的庇护，得以在这荒凉的沙漠上建立起了国家。而这只浑身火焰的巨鸟有一对锋利的獠牙，用赫兰古语唤作“猗犽”。猗犽镇这个如同尖刀一般直指大梁的小镇，便因此得名。

在以游牧为主的猗犽镇上，生活方式上与农耕文明的梁国大为不同。尤其到了夜晚，不似落星镇依旧门庭若市、歌舞升平的景象，猗犽镇上静的让人发慌。镇上的人们经过整天放牧的劳累，天一黑便在各自的屋宅内早早歇息下来，在梦乡中迎接第二天朝阳的到来。

猗犽镇上那杂乱无章的街道，像沙漠上拳头般粗大的狼头蛛结的缠网一般在镇子里蔓延开来。在一条不起眼的岔道的尽头，有个更不起眼的古宅子，虽说占地可是真不小，但处处显得破败。尤其是那宅子的门头，别说像镇子上其他大宅一般贴着虎皮，吊着琉璃，就连对街那普通人家门口悬着迎客的挂毯都未曾见着一条。

就这样一个无论如何看上去都像是年久失修，茅屋采椽的破宅子，在这午夜时分早已入了眠的猗犽镇上却烛火摇曳。

与外表的破败不堪完全不同，这间宅子的里屋处处透露着讲究。内室的家具地毯一尘不染，用材奢华，却没有一丝繁杂之感，一件多余之物。简洁之余，却有说不出的古朴威严，使人噤若寒蝉。

凡先生正坐在屋内的桌案前，借着明亮的烛火仔细批阅着那堆起来足有一尺来高的案卷，皆是赫兰各地蛛网所送来的密报。他面无表情的一本一本翻阅着，偶尔会拿起笔来批注起两三行文字。

待得一整桌的情报文书处理完毕，他闭上了那有些干涩的双眼，捏了捏双眼间的睛明穴，便又把注意力放在案头最后那张摊开的信纸上。这是方才梁国的探子刚刚送来的密信，揉叠的有些发皱，上面还带着细沙与尘土，显然被人埋在地里头有些时候了。

信纸上只有短短的八个字：“青烟已去，佳人尚在。”

凡先生思量了一会，便站起身吹灭了桌前的灯烛，在黑暗中一边向门外缓步而去，一边像是自言自语一般，用低沉的声音说道：“去苏府请一趟苏大小姐来。”说罢，“嘶”的一声，身后桌上那张密信便爆成了粉末。

然而更不可思议的是在一片漆黑的古宅中，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了一个声音回道：“遵命。”

随后这座神秘的古宅便没了一丝动静，与这沉睡的猗犽镇一起，隐没进了塔吉尔戈壁滩头那无尽的黑暗之中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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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日后又是同样一个寻常的夜晚，在流民走了大半的落星镇上，此时只有几家零零散散的油灯还未熄灭，街道上早已没了往日的万家灯火的景象。

木谣街尽头的苏府大宅也是早早的闭了灯，偌大的宅子显得一丝冷清。苏星挽躺在床上，傻傻地盯着天花板，月光洒在她的闺房里，映出了她眼角两道淡淡的泪痕。

父亲告诉她叶萌萌替她赴约一事已经过去三天了。在知晓父亲这个胆大包天的计划之后，苏星挽已经由开始的震惊，到对未来各种可能的惧怕与担心，再到如今对叶萌萌的歉意与自责，百般情绪在这个少女的心头缠绕，唯独没有本因重获自由而来的窃喜之感。

诚丰酒楼里那呆傻的小二子固然很重要，但是叶萌萌与她更重要。

特别是想到这个从小到大情同姐妹，觉得帮助她人，照顾她人是天经地义的傻丫头，定是一听到父亲的计划，便义无反顾的答应下来，而离家之时，不知情的自己却连最后一面都未曾见她。想到这里，苏星挽的眼眶便又红了起来。

“明日便去找父亲追萌萌回来，若是父亲不允，我便让莫腾陪我，若是..若是莫腾也不应允..我便....”想到这，苏星挽有些慌了，可心神只乱了一瞬，她便坚定的说道：

“我便单枪匹马，闯它龙潭虎穴，也定要给萌萌寻回来，”

突然，一阵淡淡的香味从屋内传来，苏星挽鼻尖微嗅，便觉得浑身上下松弛了下来，眼皮有些发沉。打小就喜欢在屋内摆上一些生香之物的苏星挽，却觉得有些奇怪，这个味道虽然寡淡，似有似无，但能分辨的出绝不是自己屋内熏香绣袋里的味道。

苏星挽这样的大家闺秀，自然未接触过江湖之事，但易澜山和莫腾小时候常在她面前显摆些从酒楼食客嘴里听来的绿林故事，知道一些下三滥的恶人会使一种迷迭香，对方若是闻上一些，便没了气力，任人鱼肉。

苏星挽天性聪颖，便觉得有些蹊跷，刚想爬起身看看这香味从何而来，便发觉自己腰腹发软，动弹不得，张开喉咙想呼喊，却也使不上劲儿。知道为时已晚的苏星挽，凭着最后一丝力气用指甲尖儿在褥单上撕开了一道口子，之后便双眼一黑，昏睡了过去。

就在这时屋内的木门，被人轻轻的推开，接着一道黑影闪身而入，将床榻上的苏星挽用她盖在身上的绣花棉被裹紧之后，抗在肩上，快步离去。此人脚程极快，三两步间就扛着苏星挽来到院内，将她连人带着棉被绑在一条不知何时顺着墙头扔进院内的麻绳之上，接着黑衣人将苏星挽往天上用力一抛，还不待她下落，苏府大宅外攥着麻绳另一头的一名骑着马的黑衣人将麻绳用力一扯，裹着棉被的苏星挽便径直朝他飞来，稳稳的落在他身后的马鞍之上。

骑着马的黑衣人不做停留，一路快马加鞭来到了落星镇的一处不起眼的城墙根儿下，这里同样有一截从城墙外扔进来的麻绳。黑衣人手脚麻利的将苏星挽绑上麻绳，用力的拽了拽绳头。在城外的另一名同伴收到信号便开始将苏星挽一点一点的拽过城墙。此人气力极大，纵然落星镇的城墙十来尺高，他依旧能将苏星挽，安安静静，平平稳稳的拽过城墙，绑在身后，头也不回的骑着马，消失在戈壁滩头的夜色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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诚丰酒楼近来生意很差，原因自然是落星镇上锐减的人口。本来战祸的传言就弄得镇上人心惶惶，加之廖大统领又很长一段时间没露过脸，镇子上哪怕再镇定自若的人，此时都难免心生他想。而压垮镇上所剩不多居民心气的最后一根稻草，是前两天发生的一件大事：

苏大官人苏穆阳的爱女苏星挽被人在家劫了。

刚传出这个消息的时候，根本没有人会相信，堂堂落星镇首富，爱女如命的苏大官人居然在自个家中，把宝贝女儿给弄丢了。直到见到驻扎在城外的大梁甲士，开始挨家挨户的搜人，仿若要把整个落星镇翻过来一般的气势，大家才开始真的慌了神。

连苏大官人这样的大人物，都保护不来最宝贝的女儿，寻常人家又该如何应对这即将来临的乱局呢？

今日一直到了晚上打烊时分，诚丰酒楼依旧没有一个客人。而此时的大掌柜却站在酒楼门口和一位衣着华丽的中年男人在交谈着什么。

“那就多多麻烦大掌柜了。”那个男人声音有些沙哑，很是疲惫的抱拳说道，“我起初也是以为挽儿因些琐事负气出走，可是后来发现她床榻上的褥单被撕下了一条，该是这孩子机灵，在最后的时刻提醒我，她绝非自愿。贵酒楼，四方来客，人多眼杂，若有听闻爱女的消息，一定一定通知在下，一定...”

大掌柜抱拳回道：“尽请苏大官人放心，星挽是我们看大的孩子，初闻噩耗，我们酒楼众人也难以置信。事已至此，还望苏大官人宽心，一有消息，我定会亲自寻你商议。”

眼前这个男人正是苏穆阳，只是比之前憔悴上了七分，只见他哽咽的点了点头，便转身就要离去，大掌柜看着他有些落寞的背影，不知为何摇了摇头，随即开口问道：“不知苏大官人心中可有些眉目？”

苏穆阳想了想，脑海里这些天确实有个画面一直在浮现，一个衣着华贵，风流倜傥的公子哥，一直目不转睛，色眯眯的盯着自家闺女，而他的身边站着一个满头白发的老者。

“赫兰北院。”苏穆阳微微张开他那有些干裂的嘴巴，用只有大掌柜能听清的声音，沉沉的说道。

可是不知为何，在他说出这句话后，明明在酒楼后厨打盹的老厨子，突然坐起身，把那黑糊糊，分不清粘的是泥还是炭渣的脚掌，杵进地上那棉花都翻了边儿的棉布拖鞋里，缓缓走向案台。接着见他将那挂着的一溜排菜刀挨个拿在手中掂量两下，选了把最乘手的揣在怀里，然后转过身便向门外走去，月光洒在他脑袋上，映着那满头的油光，噌噌发亮。

只见老厨子燕朝北随手掐了段晾在门口的大蒜叶儿，叼在嘴里，一边嚼一边自言自语道：“小兔崽子，这么大了，还得我去给你抢媳妇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