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崖未卜 （十八）

山海，名山。

参加择拔的人这几日分批上山，有许多都没能在名山上留下自己名字。这几日，山海下了好大的雪，雪此刻下在各人的眼前，各人有各人的风景。

按照规定，方崖将自己的长枪留在了山下，交给了成炙保管，来到山海近一月的时间，他和成炙等人处成了朋友，他们约定择拔之后无论结果如何，方崖都会充当他们一年游历的向导。

黄叶被初雪埋入土里，原本拥挤的半山腰在人的眼前出现了许多岔路，风雪稍紧，似“一叶障目”般大雪遮住了人们的视线，人们冒雪各自踏上自己的路。此刻，雪停了，四周却不再是山海的风景，似先前一般说的各人有了各人的风景，于方崖，是一座孤城，一片火海，无数血泊和尸骸，他看见了幼小时的自己和自己的父亲，“父亲——”

十二年前，徐州。盘蒙人占领了城池，豪绅和世家逃走了，留下了一城的老弱，盘蒙人在城中杀戮，累了，他们在豪绅和世家的宅院寻欢作乐。徐州里没有了妖娆的美人，盘蒙人找来了为豪绅和世家在节日舞枪弄棒的方崖的父亲为他们舞枪。

盘蒙人推搡着和方崖父亲一同舞枪弄棒的汉人，他们说着汉人听不懂的盘蒙语言，方崖父亲的枪头一次次在充满灰烬的空气和升起狼烟的天空刺去，在这之前方崖的父亲有了预感，他摸着方崖的头，那时方崖还没有自己父亲的半身高，两双眼睛的目光撞在一起，“好好看，这可能是阿爹最后一次为你舞枪了。靠这套枪，活下去，以后会是好日子的。”

方崖父亲的枪舞得越好，盘蒙人越觉得是汉人对自己的挑衅，一个盘蒙人提刀走近他父亲，方崖父亲的枪头没有眼睛，划伤了盘蒙人的皮肉，方崖父亲慌张地放下了手中的长枪，他父亲惊慌地解释，但盘蒙人听不懂他的歇斯底里，盘蒙人在用刀背抽打他的身体。方崖目睹了这一切，他被人们紧紧拥在身后，被他们用手捂住了嘴巴，他无法发出声音，他红了眼眶。

盘蒙人将长枪举起，翻滚的血肉像在硝烟中真正缝补了一个人的尊严，嘴角抹去鲜红，方崖父亲支撑起身体，他的双膝在地上慢慢升起，他接过了长枪，盘蒙人在自己族人的欢呼声中后退，在保持好了决斗的距离后，方崖父亲褪去了身上的衣裳。

“呼——”

名山的风雪将风景遮住又放映，明明没有带枪的方崖和风景中的父亲仿佛一体，他在风雪中做着和他父亲一样的握枪的姿势，风雪拍打在自己脸上，血渍溅在了他父亲的脸上，盘蒙人率先冲锋，方崖和风景中的方崖父亲同时挥舞长枪，枪身被盘蒙人挡掉，盘蒙人从腰间抽出另一把弯刀向方崖父亲腰间砍去。

“锵。”

风景中方崖父亲手中雾蓝色长枪从枪身中间解体，空出的手抓住枪头在盘蒙人弯刀抵腰的一刻刺入了盘蒙人的咽喉。方崖还在风雪中迷茫，风景中一记重拳打在了方崖父亲的脸上，盘蒙人看见自己的族人被杀一拥而上，方崖父亲陷入血战中，中途有盘蒙人想要杀光所有在场的汉人，方崖父亲不得已以一身挡住数十近百的盘蒙人，他的身上中了几个刀口，血肉在翻滚。

名山的风雪稍停了，不少人倒在了半山腰，他们没能在山上留下自己的名字，寥寥数人还在风雪中往山顶走去。风雪打湿了滚烫的人身上的衣裳，方崖摔了好多跟头，他在风景中想要跟上父亲的脚步，他摔倒，他的父亲停下替他挡住盘蒙人的追杀。许是被风雪冻红了眼睛，连眼泪都结成了干净的冰，他都唇齿喊着父亲的名字，他在雪地抓起雪球，在风景中权当作石子砸向了盘蒙人，他的父亲最后倒下了，他也在快要来到山顶的路上倒下了。

血火的寂寥取缔了人们的惨叫，名山的风雪没了声音，方崖看似力竭了，他倒在了雪地上，“阿爹——”

在快闭眼时，风景中盘蒙人在向他挥刀，突然一柄黑色的长剑刺穿了盘蒙人的胸膛，盘蒙人口中喷涌的鲜血落在黑色剑身上，剑被拔出，盘蒙人倒下，一个魁梧的将军出现在方崖的视线中。像是风雪在急促地呼喊自己，可能是思念的父亲，方崖慢慢睁开了眼睛，他看清了征北军的旗帜，岳举握着那柄黑色的长剑在推搡他的身体。风雪中，方崖继续往山顶走去，他佝偻着脊梁，烈阳下凛冽的冬风将他似摇篮里的婴孩一样摇晃他的身体，他快贴在了地面上。

风景中的画面还在继续，风雪中方崖紧紧攥紧了拳头，像握紧了父亲的长枪，血火在慢慢熄灭，人们的惨叫落下，盘蒙人的尸体没有和汉人的尸骸分开，方崖父亲的尸骨被征北军单独埋葬了方崖知道的地方。此刻，当年对失去父亲的难过，如今对盘蒙人的仇恨支撑着方崖继续登上。风景中的画面慢慢消失了，视野重新变得清晰，岳举的声音在耳边重复，然后逐渐减弱。

“你叫什么名字？”岳举弯下腰问着当时幼小的方崖。

“方崖。”彼时，方崖拖着哭腔回答了岳举。

方崖，方冬近。名山的山顶，没有了风雪，环顾四周，除了方崖一人，就剩下了山海的风景。名山的山顶是穷崖，他还不知道岳举曾经一样在这里驻足。学海碧蓝的颜色披上了烈阳的暖色，方崖手里拿起了一块石头，他在穷崖的一棵枯树上刻下自己的名字，他仔细擦拭长满青苔的树身，他隐约看见了其他人的名字，时代太久远了，也许这些名字已经和主人一起行将就木。

刻下名字，方崖倒在了雪地上，他任由衣袍湿透，任由烈风拂过脸颊，他看见了山顶风景，还没有往山下走去的打算。山海的天空，云层在撕卷，飞鸟和天空不一样的颜色，眼睛看向陆地和海洋，它们也曾向往这些事情。它们不曾有人痛苦的回忆，却经历过一样的风雪，方崖沉沉睡下。

山海的择拔，选出能经历风雪，站在山顶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