尧城关 第四十八章 谈心

“我也不知道为何，到这越久，越是觉得难过，总觉处处皆不如人意，处处都是不痛快。”那从来清朗的声音，听着有几分嘶哑。

“人心叵测，处处都是算计，还不如回盛京做我的世子去，也好过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巡个什劳子的队……”

许嘉沅静静听着，有一口没一口地啃着口中的野果子，虽是酸涩，但回甘极甜，也算能吃的下去。

她不作声，只是静静的吃着果子，郑义缜也没打算要听到回复一般，絮絮叨叨的说着这阵子遇到的事情，大到被诬陷而后到主营帐那里对峙翻案，将副将的阴谋公之于众后，令他被贬，调离原岗到府中去做事，小到军营的饼实在是太干太难吃了，若无米粥是在难以下咽……

如此絮絮叨叨的说了一刻钟不止，谁也没有不耐烦，只是都坐在树枝上，一个吃果子，一个说话。

“其实你做的面也挺好吃的，只是那会儿不懂，如今想来，那十几日也是难得的清闲时刻，直至今日仍是不能忘怀。”也吃着酸涩的果子，他免不得想到从前吃到的那些贡品果子，香甜可口，二者难以比肩。

可沉默片刻后，他忽然叹息着笑道，“我倒是有几分明白为何你要隐居在深山之中，在人群久了，便总想着要归隐田园了，可归隐田园了，又怕实在是寂寞……也不知究竟如何是好了。”

“从前怎不知这么多丧气话，今日已经听你叹好几声气，不痛快不如辞了职位回盛京去，眼下已做出成绩来，家中不会有异议的。”她想了想，如此说道，“若实在难为，何不做些叫自己痛快的决定。许多人连选择的机会也没有，至少你还有。”

“你说的对，或许回盛京是好事，但我再不能像从前那样过日子了……”他居然又是长长叹了一口气，完全不像从前那个天真无忧的世子了。

“每喝一盏酒，每听一首曲子，都会想，在这里有人食不果腹衣不蔽体，洪涝时怕庄稼淹死颗粒无收，干旱时又怕庄稼干渴而死，百姓就无米可纳，只能卖儿卖女……我从前总听说百姓，却从不曾亲眼见到，我空有爵位，空有百姓供养却不曾做些什么，实在是有愧于心。”

“……”她听着，只是默不作声的继续啃果子，嘴角噙了一丝怪异的笑容，似笑非笑，似哭非哭。

这样怪的神色，顿时引起了他的注意。

丛林幽深，一束束阳光穿透云层，穿透技术直插入地面，整个森林像是无数光柱组成的奇幻世界，两人高坐在树枝上，底下虫鸣鸟叫不绝于耳，她就在此时忽然发笑。

“……我说的话很可笑吗？”

“不，不可笑。”

“那你为何这样笑？”很是古怪，郑义缜便好奇地问，“叫我心里有些发毛。”

说着还假装害怕搓了搓手臂，屁股挪远了些，盯着她笑。

她轻瞥一眼，嗤笑不语。

他又问道，“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许多男子浑噩度日，也有些心中不是想着养家糊口就是建功立业，不知究竟是生来就这样想，还是谁教的。也有像你这般自小衣食无忧，后经世事忽然有了些报负的……”她呵呵的笑出了声，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目中有些怀念的说道，“自小……我娘说女子应当相夫教子，掌管家事打理后宅，可惜我实在不喜琴棋书画，看账本看脸色，揣测人心……”

“那时有个话本，写一女子被丈夫休弃，奋而图存成一代才女，走遍五湖四海，名扬天下，才华不输天下任何一个男子，后又与一女子白头偕老的故事……我那时想男女又有什么差别，难道他能做的我就做不得？”

“又为何是与一个女子成婚？难道一个男人负了她，天下所有男人都有罪了？”她如此说，忽然笑得更大声了，“哈哈哈哈……从前以为我那爹算是位不错的男子，做官颇清明，对百姓也亲和，对子女虽有疏忽，但瑕不掩瑜……可年岁越大，我越是发觉那本书写对了。若非对人全然失了信，是写不出那样文章的。”

“等被家族背弃，被母亲抛弃之后，才发现自己竟然走投无路。后来去西厂，是为了拿回尊严和为人的身份。”

“官场黑暗，人心叵测，人总说水至清则无鱼，我不信这句话。既然都是些黑心的，倒不如把水和鱼全换了。”那声音娓娓道来，不紧不慢，冷静肃杀之气却扑面而来，“什么与光同尘，我偏要杀的片甲不留，有一个算一个，谁也跑不掉。”

她说着，语调依旧是格外温和，眼神亦是平和如水，但那话中森然的意思却令人不禁毛骨悚然，心脏怦怦直跳，他听的脊背发麻却心头发热。

“等真正坐上这个位置了，才发觉我这样的人竟然不是最惨的，世间层层剥削，最苦的永远是百姓……或许得做了些什么，才不枉在这世间走一遭。”

“虽渺小如蝼蚁，但若是有一份力，出一份力。世人总以为女子心中便只有小情小爱，却不知也有大仁大义，所谓男女分工，男主外女主内，不过是人为，并不是天理。”

“这世间该是有能者居之……然而有能者，亦应有德，否则便是作孽。”她说着，抿抿唇，口中酸涩尽去，只留下淡淡的甜味，“总有一日，我要世人皆知，要世间女子知晓，有我这样的人，能为官，能为民做事，而不必因男子间的算计而死在后宅，烂在泥中，永世不能留下姓名。”

“再也不要有人，像这样被打断腿锁在柴房里，等着嫁给一个傻子。”她淡淡的说着，既没有悲愤亦没有难过，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情绪，可那语气中的平和，却是历经世事后的从容与有力。

再也不要有人，被打断腿锁在柴房，等着嫁给一个傻子……这话听来已是悲怆，但竟然还是当事人说出口的话……

“实在可恶至极！”郑义缜喉头一哽，意气难平，狠狠锤了树身，“咚”一声闷响，枝杈震动时却震到自己，吓了一大跳，“哎！”

“冷静，我不想摔下去。”话虽如此，她却坐的稳稳的，眉眼带笑，很是惬意自在，全没有会被摔下去的征兆，倒是他吓得一把抱住了大树不敢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