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入芙蓉林娘子 第十六回

都人多在寒食第三日出城祭扫，說是扫墓，其实是踏青游賞居多。故氣氛并不見沉重，反倒人人簪花插柳，处处酌酒奏乐，一片和乐。

出得城西新郑門，所見之景與城中的繁華相比又有另一番妙处。只見艳杏烧林，缃桃绣野。細細看去，几乎每株树下都有錦茵籍地，游人三五一群。或裁詩酌酒，或賞花分茶。又有歌兒舞女调丝扌厌管，舞衬落红。妙龄女子，簪花斗艸，垂髫小兒，击丸蹴鞠。

丝竹并作，笙歌和雅，花香隐隐袭人，飛絮濛濛扑面。这一切都令我沉醉。

“小宋！”張琼忽望車窗外，招手呼叫。

我正在看一株海棠下几个斗艸的女孩，冷不防被吓了一跳。随侍的皇城司内侍们不知道发生了何事，隨即呼啦啦围拢了過来。為首的一人关切询問。

張琼大概也没料到惊動了这样多的人，尴尬的笑了笑，手指窗外，道:“我适才瞧见了宋學士策馬行過，想着有些日子没见了，打个招呼！”

众内侍面面相觑，都有些不敢置信。顺着張琼手指的方向看去。

只见宋學士立馬於一株垂杨下，正看向我们的車子。他身着白罗春衫，罩一件皂纱半袖，頭上束着皂色软纱唐巾，沐在春日的陽光中。

見我们都在看他，遂低首沉吟半晌，缓缓策馬，汇入熙熙攘攘的人流中。

众内侍見并無别事，亦各自散去。

我猶心跳不已，拉着張琼的手，道:“你这样的性子可怎生是好，如此不避嫌疑。还不知那起子小人私下里怎么嚼舌呢！”

“既知道是小人，便用不着在乎他们。更何况我只當他兄弟朋友一般，又没想着做他的夫人娘子！”他满不不乎，我亦不好再劝。只隱隱覺着，这件事不會这般輕易结束。

又行了一刻时候，我们的車队到了道者院。尚儀方氏特意過来嘱我莫去临奠。院前是一妓馆，出入的人多是些狎客，猥亵不堪。見内家車子停驻，三三两两的指點谑笑，更有人欲近前瞻看，被持械的内侍喝止，讪讪而去。一树海棠娇冶柔软，濃香扑面。我本欲下車觀看玩賞一番，見此情形，心里頓生厌惡，便靠着車窗假寐。

不知過了多少時侯，朦朦胧胧，将睡未睡閒，被一个人摇晃着，清醒過来。

碧绿的箬叶上几块乳白色的新酪散發着濃郁的奶香，被一双胖乎乎的

小手托看，呈現在我眼前。

“眼没見的空兒，你哪弄来的这些。你这張脸吃得是越發滚圆了。”我把手捏着七姐的脸颊笑道。

他咯咯笑道:“林姐姐别笑話我，好不容易出来一趟，為的就是它了，不只这个，還有西川的稠饧，才出炉的乳餅。”

說着又拿出两三样吃食，一一摆在我面前，道:“这些東西只節下才有，最是難得，林姐姐尝尝。

因久病的原故，脾胃是虚透了的，本吃不得甜膩之物。禁不住他再三相劝，便拈一个乳餅吃。

張琼見我们一处說话，也走了過来，笑道:“你们两个人，一个學希夷陳处士，成日家睡着。一个效那胡兒安禄山，整天吃那乳酪。岂不知外面春色正好。”

“呸，陳处士倒是好呢，只怕有人更似那唐時的張顛，只是字寫的不如人家好。”我捂着嘴笑道。

“你这張嘴呀，真是叫人爱也不是，恨也不是。既生瑜，何生亮啊！”直怄得他仰面叹道。

司乐殷氏也凑過来`帮腔兒:“林大學士，我们在人前也是干伶百俐的，偏到了你跟前就成了那锯了嘴的葫芦。阿弥陀佛，满天的神佛快显显靈吧！保佑你嫁个历害的學士官人，天天给他整治，那才解氣呢！”

这話說得我面上作烧，只不去理他。

半晌，他又道:“司宫令才說了，難得出来，叫我们到金明池散散，赶在禁門关閉前回去就成。大伙听說，都高興的什么似的，打扮的花枝招展，都似急脚鬼一般，跑的一个也不见了。我梳这个发髻用了些時候，便落单了，你们几个快收拾一下，咱们一路過去。”

听了这话，我才注意到，他竟梳了个九鬟髻，满頭珠子钿花，正面插着一支金凤步摇钗，凤口衔着的一串珠子圆润硕大，寶光流转。倒比官家新进的美人還華貴些！

張琼見我只管盯着殷氏看，拉了我手道:“你不是也带了衣裳出來？我们上車去换吧。”

一時换罢衣服，妆饰妥當，便叫了駕車的内侍，同司乐殷氏的車子一起去往全明池。

金明池乃官家觀看水軍演练之处，一年中只有一个月纵萬民游賞。如今到開放的時間還有三日，因我们供職禁中，才得以提前游賞。

行至金明池正門下車，我們四人并肩而行，只见御柳欹風，嬌花吐艳。进得門来，沿南岸西行数百步，临水面北有一大殿，乃是官家駕幸觀看争标锡宴之所，張着五彩锦幄。殿中不時傳來嘻嘻語笑聲，待我們走近，才見林夫人、方尚儀、坤寧殿押班吴金珠、并几个我不大親近的女官在内。我們四人走上前去向林夫人見禮。林氏原坐着吃茶，見我们行禮，忙撂了茶盏，虚扶一把，微笑道:“平日在宫里拘着禮，好不容易出来了，再叫你們行禮，倒显得老婆子不尽人情了。”我們見他今日里高興，并不认真拘管，也就放大了胆子。張琼走去殿前同吴金珠临水觀魚。七姐也跑去凑趣儿，撕了手中的乳鉼抛入水中，引魚兒争食。殷韵奴見殿中影青大盆中的牡丹開的好，便走了去細看，攏了一朵魏花在手中，想是欲折下簪戴。見他犹豫不决的神色，我不由的嗤笑出聲。引来他一記白眼，像是赌氣一般，双手一使力折了那朵花在手中，抬手簪在髻上。趁人不注意，呲牙咧嘴，對我扮了个大大的鬼脸，甚是可愛。

我身子一向不好，几百步走来，不免覺得疲累。便在殿角一張空倚上坐了，以手支頤小憩。尚儀方氏掇了个茶盏走了過來，递到我手中，在一旁的倚中坐了，蹙眉道:“我的兒，这才几年，你的身子怎的这般弱了，快吃盏茶歇歇！”見他这般羌關心我，不由得心中感動，捧起茶盏輕啜。張琼那里玩够了，同七姐走過來尋我。

抬眼看去，只見張琼的衣裙上盡是水渍，他擰着衣袂笑道:“妙玉，你要是還同我是好姐妹，就同我去把金珠這壞蹄子扔到池子里喂魚，瞧瞧我這新衣裳!“

吴氏聽見這话，亦笑:“只你的衣裳湿了不成？我这新裙子也不知被那个海夜叉泼的一块干地儿也沒有!”我抬頭去看说话的吴氏，只见他的裙子竟湿透了，裙角兀自淌着水。

見張琼仍不依不挠，我便笑劝道:“季玉兄，如今還没到争標的日子，你們怎的先演练起水秋干来了，还要同水軍們争赏賜不成。”這話引的殿中諸人哄然大笑，連林夫人都忍俊不禁。

又說笑了一陣，漸漸無話。因林夫人、方尚儀身份尊贵，虽說和氣，我們亦不好放開了說笑。其他几个人則私交不深。

最後打破這沉默的是七姐，他一边吃着乳酪，一邊福一福，道:“林夫人，方夫人，我们几个去水心殿中瞧瞧。”

林夫人微笑頜首。方氏亦衔笑道:“去吧，過橋時仔细些！“

我們做辞，出得殿來，不想变了天氣，淅淅淅沥沥的落着小雨。遥望對岸杨柳，欹風障雨，潇洒長堤。池中仙橋，隐隐横空，有若飞虹。

張琼率先走入雨中，转了个圈儿，仰面道:“天街小雨润如酥，這時候的雨，且是下不大。”

我見池上春色正好，顾不得許多，亦跟上張琼，微笑道:“障雨欹风，潇洒長堤，如斯好景，岂可错過！“

七姐拉着我的手，又蹦又跳。開心的似出了籠的雀兒一般。

韵奴鬓邊的牡丹，着了微雨，越发煙润妍美！

我們联手踏歌，行過如屏芳景，踏上朱漆虹橋，遺落了一路花钿！那是我為数不多的快乐的一天。

行至水心殿中，我們的衣裳都润透了，也沒有人在意。殿中己有人開了窗子賞雨，司膳劉氏與司寶董氏、司藥乔氏坐在窗下榻上，反卷衣袂，兜着各色花朵，各据一角儿斗艸玩。見我們過來，微笑点頭，亦不起身。

劉氏拿起一枝儿姚黄，在鬓边比了比，笑道:“名花傾國两相欢，長得君王带笑看。”

聽了這話，乔氏刮着脸笑道:“没羞！這詩是說唐明皇帝與太真娘子的。你莫非也想做官家的娘子！”

引得大伙哄笑起來。劉氏却低下頭去。

見大家都笑劉氏，董氏解围道:“他不過因了花才說的這詩。就只乔妹妹的嘴壞！且聽我的。”

說罢拿了一枝梨花在手里道:“寂寞空庭春欲晚，梨花满地不開門。”

听了他的，大家都有一瞬的怔然。禁中一年年的春天，给我们印象最多的就是那满地落花，重重禁門！

張琼見我們都沉默不語。俯首對乔氏說了些什么。

乔氏拈了枝桃花簪在鬓邊，笑道:“人面桃花相映红!”

大家方微笑起来，我看着乔氏的如花笑靥，脑中忽冒出這首詩的下一联“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風!”心下愈覺不祥。

悄然起身，走到一扇窗下，向外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