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裂痕的光 第八章

六月中旬，南方正式进入梅雨季，天气开始变得闷热潮湿，人们仿佛被浸满油腻的不透气的油纸给网住了，整座城市化为一片咕嘟咕嘟冒着腐烂气息的沼泽。

梅雨季的天气就像善变的人，刚才还眉头一皱，心事化成脸上的一片乌云，乌云在空中凝成青烟似的雨水噼里啪啦砸在家家户户的窗户上；忽而乌云就散了，天空开出一道亮堂堂的口子，阴郁的青烟瞬间变成晴朗的亮白色。

三十多度的高温，房间已经不得不开冷空调了，潮湿闷热只会堵塞人们的毛孔，皮肤渗出的汗水滋养着一层黏糊糊的青苔，封闭环境中甚至能闻到人们身上酸溜溜的臭味。

顾晓钰特意赶早出门，可当她提着两大袋水果到家时还是被汗水给浸透了，她把水果收进冰箱，开了客厅空调后去冲了个澡，换上吊带睡衣躺进沙发时她终于感觉神清气爽了。

如顾晓钰所愿，她和沈悦父母商量过后，已经买下了沈悦的那辆车，沈悦爸爸来过这里一趟，他帮顾晓钰一起办理了手续，而顾晓钰几乎花光了身上所有的积蓄买车。

“是该找工作了。”顾晓钰在电脑上翻看着各大招聘网站，有几家私立幼儿园曾经联系过她，可提供的薪水实在太低，每月根本存不下多少钱。

由于天气太热，她没什么胃口吃饭，随便吃了黄瓜和水果当午饭，投完一批简历后她本想睡个午觉，可妈妈的一个电话粉碎了她的睡意。

“晓钰，我给你推的那个男孩，你加上了没呀？”

妈妈不知道她这段时间经历的所有事情，每天只操心顾晓钰的婚姻问题。

顾晓钰语气敷衍地说：“我还没留意。”

“这是相亲群里一个媒婆给我介绍的人，他在外企做技术经理，也是我们老家人，知根知底，他和你情况一样，毕业后就留在江苏工作了。”

如果顾晓钰还是刚毕业那会，她对爱情尚有憧憬，可经历了一段失败的婚姻后，她仿佛滚过了一片荆棘丛，身上早已刺得血肉模糊，哪还有自信扎进去，所以妈妈说的这个相亲男勾不起她任何的幻想和兴趣，爱情对她而言，只剩恐惧和回避。

“妈，我现在还不想考虑这方面的事情。”

“你们可以先聊聊看，媒婆说这个男孩子很踏实的。”

“妈，我真的没兴趣，你别给我推了。”

“你不能因为经历了一次挫折就放弃啊，你这个年纪目前还有机会，再过两年，你连挑别人的资格都没了，光剩人家挑你，到时候你哭都来不及，你怎么就想不明白呢？”

顾晓钰受不了妈妈喋喋不休地念叨，她为了结束话题就搪塞道：“放心，我自己会找，你别给我乱推相亲对象了，行不行？”

“当年那个，不就是你自己找的，结果呢？”

顾晓钰被妈妈的话扰得心烦，她已经够委屈了，可妈妈却不依不饶。

“我空了加他。”顾晓钰语气冷漠又绝望地说道，她不想让妈妈继续说下去。

“媒婆反复跟我说这男孩很踏实上进，不是那种乱七八糟的男人，你们试着聊聊，反正都在一个城市，空了见见面。”

顾晓钰叹了口气说：“见面的事情再说吧。”

挂断电话后，妈妈又把相亲男孩的联系方式发了一遍，生怕她忘记加，没奈何，顾晓钰只好加上了他。

下午三点多顾晓钰睡醒了，她手机里收到一条礼貌又干涩的问候信息。

“你好，我是刘志杰。”

顾晓钰知道他就是妈妈介绍过来的男孩子，于是懒洋洋地回复他：“你好，顾晓钰。”

“你好顾晓钰，我今年33岁，你呢？”

“29岁。”

“嗯，挺好的，听介绍人说我们都在江苏，我是做IT技术的，你呢？”

“我辞职了，目前失业。”

刘志杰许久没再回复她，顾晓钰觉得这样也好，用失业这个理由成功打发了他。

“没事，工作也是碰机遇的，慢慢找。”

顾晓钰看他没死心，失望地叹了口气。

“以前我工作很忙，所以没机会认识女孩子，现在特别想找个合适的女孩成家，安安稳稳过日子，我们可以认识一下吗？”

顾晓钰心想，男人真是奇怪，没结婚时嘴上老说向往成家安稳踏实地过日子，可结婚后又厌烦平淡踏实的日子，想方设法往外跑，寻找各种让他们刺激快乐的可能。她现在对男人说这样的话早已有了免疫，心中毫无波澜。

“我过几天要出一趟远门，等回来后再说吧。”顾晓钰不想和他继续多聊。

“咚咚咚！”一阵敲门声响起。

“302，有人在家吗？”

顾晓钰忙从沙发上下来开了门，一个快递小哥站在门口。

“你的快递。”

“谢谢。”顾晓钰接过快递后关上了门。

顾晓钰从网上买了防晒护肤品、防晒衣、墨镜、遮阳帽、沙滩鞋等东西，快递这两天都已经陆续送到了，她给自己安排了一场单人旅行。

她的心境一直处在悲伤和压抑中，本以为会通过时间的流逝逐渐稀释这些情绪，可这些情绪就像浓雾一样久久弥漫在心中，无处可散。江南的梅雨季是那么潮湿闷热，下不完的雨，天空成日的阴郁，这一切只会让人更加烦躁不安。

近来，顾晓钰发觉自己的心理貌似出了些问题，她不知道是焦虑还是抑郁，总之，她对一切都失去了兴趣，快乐不起来，不想说话不想社交，不想笑，一个人可以呆很久。顾晓钰禁锢了她自己。

出发海边的前一晚，顾晓钰仔细检查了身份证、充电器等必需品，她已经收拾好了夏日衣物，其他防晒品、雨伞、墨镜等也一样没落下。说不紧张是不可能的，因为这是顾晓钰人生中第一次一个人出远门旅行，她不是爱冒险、胆子大的姑娘，从小就不是，所以这次出发对她来说是一次突破自我的挑战。

飞机飞了三个多小时到达机场，顾晓钰刚下飞机就感受到了海边的滚滚热浪，她拖着行李箱独自一人穿梭在熙攘的人群中，从机场出来后她打车直奔订好的酒店。

酒店面朝大海，她订的房间在8楼，从房间外的阳台上看出去，前方是一望无际的大海。

“大海。”顾晓钰放下行李来到阳台上，不由发出愉悦的感叹声，她太需要辽阔蔚蓝的大海替她疗伤。

刚出发前的紧张和焦虑心情，此刻已荡然无存，顾晓钰太喜欢这间靠海的房间了，虽然价格不便宜，但她在物质和自由中还是选择了暂时的自由。来的路上顾晓钰已经出来一身汗，她洗晒了脏衣物，冲了凉后换了身薄纱的裙子，浑身上下散发着沐浴露的芳香。

下午，酒店外的露天大泳池里已经扎满了人，泳池边放了很多遮阳伞和躺椅，穿着清凉的男人女人们躺在躺椅上喝饮料，棕榈树、椰树、芒果树郁郁葱葱随处可见。

酒店和大海中间隔着一条宽敞的马路，路的两旁种着椰树，两排高高的椰树平行站立着延伸到远方，顾晓钰沿着这条路往前走，傍晚的阳光依旧热烈，海风吹乱了她的长发，裙摆在风中翩跹起舞。

“沈悦，生日快乐，今天我来替你看大海了。”顾晓钰很想念沈悦，她想念沈悦在她耳边大大咧咧笑着的模样，去年今日，她陪沈悦一起过了生日，沈悦对着蛋糕许愿说渴望看一次大海，顾晓钰一直记在心里。

顾晓钰朝大海的方向说：“要是你还活着该多好啊，我就不会孤单一个人了，你不是想看到大海吗，我来替你看海了，你看，波光粼粼的海面多漂亮啊。”

她走到一个十字路口，从路口拐进去有一排海鲜饭店，已经到了晚饭的时间，来这里吃饭的人也越来越多。

“小姑娘来吃饭吗，海鲜、炒菜什么都有！”一个皮肤黝黑的阿姨热情地过来拉客，顾晓钰奔波了一天，这个点已经饥肠辘辘了，于是决定就在这边吃晚饭。

顾晓钰问：“我可以坐在外面吃吗？”她看到外面的座位是空的，心想在海边吹着海风吃饭应该再舒服不过了。

“可以啊，现在外面还有空座位，等会人就全坐满了，你们是几个人呀？。”

“就我一个人。”

阿姨脸上表现出一丝后悔，一个人占一张大桌子吃饭多少有点浪费，但好在现在人还不多，阿姨就答应了她的要求。

阿姨给她一个塑料小筐说：“到店里面去挑自己想吃的海鲜放在筐里，挑完给里面去加工，桌上还有另外的菜单，想吃什么就点什么。”

“谢谢。”顾晓钰说完就走进了店里。

店内靠墙处有一排水缸，一格一格的水缸中有各种稀奇的海鲜供顾客挑选，很多海鲜都是顾晓钰不认识的品种，她挤在人群中简单挑了些小海鲜拿给店家，在室外座位上坐下后又点了个椰子和一份椰子饭。

前来吃饭的游客越来越多，这条路变得熙攘热闹起来，顾晓钰捧着椰子水吸了一口，椰汁清凉甘甜，服务员很快就端上了菜：扇贝粉丝、白灼海虾，炒时蔬和椰子饭。

夕阳西下，天色越来越暗，橘黄色的路灯已经亮了起来，空气中充斥着海鲜食物和酒精混杂的味道，整排饭店的生意都非常好，每家店里里外外都坐满了人，一桌刚吃完离开就摆上了下一桌，根本不会有空座。

眼看环境越发嘈杂，来吃饭的人也越来越多，顾晓钰的身影就显得更加孤单渺小了。

她一个人占了张桌子，桌边围满了排队等候的人，等在她桌前的一家子人中，小男孩偷偷说：“妈妈，她什么时候吃好呀？”虽然他妈妈把食指竖在嘴前让男孩别乱说话，但顾晓钰还是听到了。

顾晓钰不喜欢被人盯着吃饭，感觉很不自在，于是匆忙吃完最后一块椰子饭就起身离开了。身后传来那小男孩爸爸的声音，他喊叫着服务员：“服务员，这桌帮我们收拾一下！”

海边有片沙滩，顾晓钰沿着昏暗的沙滩朝酒店方向走，海水漆黑，耳畔是一阵阵哗—哗—的海浪声，有人坐在沙滩上听海浪声聊着天，男女依偎在海边接吻，成双成对的情侣们散着步，享受夏日海边的温柔与浪漫。

顾晓钰干脆离开沙滩走到马路上，路边有家便利店，她漫无目的地走进了这家便利店，几个穿着短袖短裤的大男孩买了啤酒，她看到酒，突然萌生出喝酒的念头。

顾晓钰其实根本不会喝酒，她第一次和沈悦去酒吧玩的时候，大家都喝洋酒，她却只能喝饮料。

顾晓钰唯一醉过一次是在大学毕业时班级聚餐上，她喝了一整瓶啤酒，然后就是和同学们抱头痛哭，诉说对分离的舍不得，聚餐结束后，大家都回学校了，却找不到顾晓钰人在哪里。她那晚在聚餐的酒店厕所里吐到站不起身，后来直接趴坐在厕所地上昏睡了，直到同学们在厕所找到她，才把她架回了学校，从此以后顾晓钰就再也不喝酒了，酒对她而言，就是毒药。

可今天是沈悦的生日，顾晓钰知道沈悦的酒量好，于是格外想喝一次酒陪陪她，就算喝得伶仃大醉，大不了在酒店床上昏睡一晚，反正在这里没人认识她，没有管她，有什么可害怕的呢？

顾晓钰一咬牙就拿了几瓶她都不认识的酒和两块垫肚子的乳酪小蛋糕前去柜台买单。

回到酒店房间后，顾晓钰先冲了个凉，房间里空调凉气很足，她穿着吊带睡裙来到阳台，阳台上摆着一把柔软宽大的沙发椅，她往沙发椅上一躺，刚吹干的头发披散在肩头，她把两脚舒服地搭在阳台铁栏杆上，宁静的夜晚让她陷入了无尽的思念中。

目光所及的前方是一片漆黑，顾晓钰看不见大海，却能听到隐隐扑到岸上的海浪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