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冥 第六章 世子出游

一年前。

扬州登城，登阁县郊外官道。

主人带着书童正顶着风雪努力赶路。

说是书童，其实两人年纪相仿，是自幼一起长大的好兄弟。

“少爷，慢点，慢点哎，阿贵我要吃不消喽！”

书童身上大包小包缠满了行囊，虽是迎春新喜，正月寒冬，他依旧汗流浃背，眼看着就快受不了了。

“朱贵啊，不是少爷说你，你看看本少爷，再看看你，让你平时多锻炼锻炼，这不，关键时刻不行了吧？”

前方两手空空，手拿折扇的朱笙回头对书童说道。

朱贵撇了撇嘴，低声道：

“东西都是我拿，你当然轻松了，有本事你拿么……”

这时候，一个声音在朱贵耳边响起。

“好啊你个朱贵，竟然敢埋怨你家少爷！”

朱贵吓了一跳，原来朱笙不知何时已经退到了自己身边，自己自言自语的话全让他听了去。

这个时代等级森严，主仆之间就是天人之别，要是某一天家主因为心情不好，打死了家中奴仆，没有人会说一句闲话。

见朱笙举手向自己呼来，朱贵一下闭上了眼睛，差点没跪下求饶。

等自己身上的几个行囊被朱笙接过，朱贵才反应过来，原来少爷是想帮自己分担行李。

朱笙看着书童发呆的样子，笑着说道：

“你别忘了，咱们是一块长大的兄弟，怎么可能让你一个人负重前行呢？

前面的路你拿，之后的路都交给我吧！”

朱笙一边把折扇递给朱贵，这可是读书人必备之物，不能丢了，一边接过了所有行囊。

朱笙身材匀称，朱贵却像营养不良，身材消瘦。

此刻，消瘦的朱贵心里感动不已，换背行李，确实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但试问天底下，有哪个主子会这么对待家仆？

以前天天待在家里还不觉得，如今出来几天，朱贵见到了许多命比狗贱的奴仆，也见到了不少对待奴仆如虎如狼的恶主。

在这样的大环境下，自家少爷对待自己如此平等，视若兄弟，怎能叫人不感动？

朱贵一边抽空拿出腰间随身携带的皮囊，喝了几口水，学着朱笙的样子，用折扇扇了扇风，冷的一激灵，一边对朱笙说道：

“少爷你放心，有阿贵在，不会让您累着的，阿贵只要歇一歇，就可以继续拿行李了。”

抬眼一看，朱笙早就走到前面去了，他头也不回的说道：

“朱贵你抓紧着点，要是错过了元宵灯会，我罚你三年工钱！”

“哦，哦，来了来了！”

将皮囊放回腰间，朱贵赶紧跟了上去。

……

就在主仆二人于凛冽寒风中冒雪赶路之时，官道上一辆颇为华丽的马车慢慢悠悠的向两人驶来。

即将驶到两人身前的时候，马车徒然加速。

一枚暗箭“嗖”的一声急射而来。

“啊！”

朱贵应声倒地。

一只戴着极品冰玉手镯的纤纤玉手掀着马车窗帘，它的主人确认目标中箭之后，放下了窗帘，马车继续加速离开。

听到朱贵惨叫的朱笙回头一看，只见朱贵胸口插着一柄短剑，倒在路边一颤一颤的，环顾四周，苍茫天地间只有一辆颇为豪华的马车渐行渐远，而那转瞬即逝的冰玉手镯却深深刻在了朱笙脑海之中。

丢下行李，朱笙疾跑到朱贵身边，扶起朱贵一看，他双眼反白，眼眶变青，嘴唇泛紫，指甲黝黑。

这利箭不仅刺中了朱贵的胸膛，上面更是涂了见血封喉的剧毒！

朱笙身为州牧之子，虽从小娇生惯养，遇事却不慌张。

“朱贵！朱贵！你别睡，清醒点，我这就带你去医馆！”

行李什么的都不要了，朱笙一边半拖半抱着朱贵走向登城，一边不断大声呼喊着朱贵的名字。

距离登城城门，还有足足百里。

……

次日傍晚，北风已停，雪却下的越发大了。

登城回春堂门前，驶来了一辆牛车。

驾车的农夫朝回春堂大喊道：

“大夫出来救人嘞！大夫出来救人嘞！”

农夫的声音壮如洪钟，周围许多因为大雪被大人困在家中的孩童俱都隔着门窗朝医馆看来，许多百姓也都披上外衣出来瞧热闹。

本来处于年关，回春堂没什么病人，但为了那些急病求医的人，以及长期服药的病人能够按时配药，年过半百的关大夫还是提早开了医馆的门。

登城因为拥有元宵灯会的缘故，两千年来扩建数次，如今已经成为了整个扬州数一数二的大城市，城中东南西北各有一间医馆，但真正称得上悬壶济世的只有位于城南的回春堂。

因此城里的百姓就算明知自家附近也有医馆，有时宁愿多走些路，也要到城南去就医。

发须花白的关大夫刚刚为一位伤寒老妪配好药，就听见了门外农夫的喊声。

索性现在正是清闲的时候，他听农夫喊的颇为急切，便急冲冲的走出医馆，只见门口停着一辆牛车，牛车上躺着两人，两人都只盖着一层薄薄的稻草。

一人脸色发黑，形如僵尸，明显中毒而死，而且死了至少十个时辰了。

另一人浑身僵紫，衣衫破烂，露出的手脚不仅冻的开裂，还有多处磨损受伤，虽然出气多进气少，但起码还活着。

学徒还在年假，关大夫连同农夫一起将车上还活着的那人抬进了医馆。

“他们是怎么回事？”

救人虽是第一要务，但并不表示关大夫可以不论缘由，他一边用热毛巾为朱笙擦拭身体，一边问农夫道。

“雪下大喽，俺不放心俺田里的苗，今早天一摸亮，俺就架着牛车去郊外看看，谁知道在苗田边的官道上见着了这俩人。

俺原本以为是两个冻死的穷苦人，就想好心把他们埋了，谁知道其中一个还有气，可把俺吓了一大跳。”

农夫说着指了指自己停在外面的牛车，

“外面那个早死啦，胸口还插着剑嘞，俺也没多想，既然还有没断气的，俺就给送到关大夫你这来了。”

又过了两天，朱笙在阵阵爆竹声中悠悠醒来，虚弱的说道：

“水…水……”

有人递上了一碗温水，喂朱笙喝下。

喝过几口水之后，朱笙又恢复了一些，摆了摆手示意喝够了，随即想到什么，立刻睁大双眼左瞧右看，却没有看到朱贵的身影，这才想起来，朱贵已经死了。

朱笙仿佛一下失去了力气，一下倒回床上。

喂过水后，学徒放下水碗，跑到外面去叫关大夫去了。

这学徒是关大夫几个弟子中最看好的一个，不是他天赋多高，而是因为他和自己一样，有着一副医者仁心。

为了照顾朱笙，关大夫特地将这位弟子叫了回来。

朱笙脑海里正回想着来登城的路上和朱贵的相处情景。

“少爷，我们这么偷跑去登城参加灯会，老爷不会生气吧？”

“待我登魁成功，光宗耀祖，爹只会以我为荣，哪里还会怪罪？

最近总有闲话，说我只能靠祖上余荫做官，若我生于百姓人家，永远不能出人头地，此番我就要当上九州灯魁，好好打一打这些人的脸，也为爹在朝堂之中涨涨脸。”

“少爷，我们大包小包的，为什么不坐马车呢？”

“你懂什么，本少爷乃是州牧之子，出门在外哪能那么高调？”

“坐个马车不算高调吧……”

“多嘴，要是坐马车，不用多久就会被父亲派来寻我的人发现了，我们想要安全到达登城，必须乔装步行。”

“懂了，难怪少爷和我都要穿上这粗布麻衣，原来就是为了掩人耳目啊。”

当时朱笙还有一句话没说，掩人耳目不假，但不仅仅是为了逃避家里人，更重要的，身为九州之一扬州牧的独子，不知道多少歹人的眼睛盯着自己，在偷溜出来的前提之下，如果不好好乔装一番，难保不会旁生枝节，遇到危险。

……

“朱贵，是少爷对不起你，那些人一定是错把你认成了我，才狠下毒手，是少爷对不起你啊……”

朱笙觉得是自己的自以为是、自作聪明害死了从小的玩伴，长大的兄弟。

一时间泪涕交错，不能自已。

“公子大病初愈，切莫悲伤过度，再损身心啊。”

见朱笙毫无反应，关大夫接着说道：

“哎，公子冒着漫天的风雪，拖着好友尸体砥砺前行，拼死不放，此举已然义薄云天了，相信公子好友在天之灵也会感激公子的，人事已尽，何必再耿耿于怀呢？”

朱笙惊讶的扭头看向关大夫。

关大夫解释道：

“老朽只是从公子身上的擦伤和淤青看出了实情而已。

老朽姓关，乃是登城回春堂的大夫。

公子现在就在回春堂之中。”

朱笙想要起来，却发现体力还未恢复，只好躺着说道：

“长者神医，承蒙搭救，来日必报！”

“些许微薄之力，公子无需挂怀。

为今之计，公子还是好好休养，按时服药，莫要落下病根才好。”

“不知我要多久才能下床？”

“公子已然卧床两日，好生休息，明后两天，当可行走如常。”

“如此便好，如此便好。”

关大夫看朱笙眼神依旧黯淡，摇了摇头，暗道一句“身伤易愈，心伤难合”后，就离开了。

今日已是正月十四，远近的才子文人陆陆续续都到了登城，回春堂外喧嚣不已，回春堂内孤清寂寥。

朱笙昏昏沉沉中睡到了正月十五。

起身在回春堂吃了些东西之后，朱笙拜别关大夫，走向了灯会现场。

朱贵牺牲了，他更不能放弃。

朱笙心无旁骛，来到灯会主会场，凭借州牧府的令牌，顺利得到了主会场的资格。

如今已经到了登城，显露身份，反而有县兵护卫。

没过多久，登城城守就带着一大批登城官员赶了过来。

“世子大驾光临，下官有失远迎，还望恕罪！”

大荒州牧是实打实的一品高官，不仅掌一州之民生，而且有世袭之制，哪怕招募军队，只要没达到一定的数量上限，都是合法的。

因此，州牧之子也如同王爷之子，被称为世子。

“沐大人不必多礼，你身后这些是？”

关于登城城守，朱笙是有所耳闻的，其姓沐名修字长秋，乃是登城豪族沐家家主沐夫人的堂弟。

城守又施了一礼，回道：

“下官沐修，携全城大小官员拜见世子！

下官府中已备好酒席，恭请世子赏光一醉如何？”

大荒文人士族多有取表字的传统，对于有表字的人，以表字称呼会显得更加亲切。

“沐大人客气了，本世子出游至此，恰好赶上闻名九州的登阁灯会，欲要在此以文会友。

沐大人无需太过在意，只要为我派一些兵勇随身护卫即可。”

“既如此，也罢，下官就不打扰世子的雅兴，来人，取我印鉴去兵营调二十名精兵过来护卫世子，再传我的口令，只要世子没发话，他们一步都不能离开！”

马上就有一随行衙差接过沐城守的印鉴骑快马离开了。

沐修吩咐其他官员回到岗位各司其职，自己则对朱笙说道：

“灯会晚上开始，兵勇未至，不如让本官领着世子先在登城游览一番如何？”

朱笙思虑一阵，人家热心招待，拂了脸面总归失礼，于是点头应下

由于灯会是晚上开始，朱笙就由着沐城守陪同，四处游玩，倒也见识了不少新鲜玩意，淡了些许朱贵死去的悲伤。

走着走着，就到了一处画摊前。

这个画摊颇有意思，卖画除了用银钱之外，客人若是看中哪副画，只要为那幅画作诗一首，获得摊主的认可，同样能将画取走。

这种玩法吸引了不少才子佳人，朱笙也不例外。

朱笙粗略看遍画摊上的画作，发现只有一副算是上品。

这买画和买古玩是一样的，都很考买家的眼力劲，也许花大价钱买一副赝品或者劣作，也许花一顿饭钱买一副价值连城的真迹或者佳作，并无定数。

朱笙看上的那副画作格局十分宏大，上方一轮圆月，周围云朵飘荡，左边高山仰止，亭落山巅，右边海映山月，鱼跃海面。气势恢宏，却又恬淡宁静，目视极远，却又远近皆宜。看似一锅乱炖，实则层次分明，立意深远。

眼力稍差者极易认为此画胡乱填图，作画者不学无术，实际上，这正是真正的大家手笔，只有将作画一道融会贯通之后才能画出的绝世佳作！

同一时间，一男一女两个声音一起指着那副画说道：

“这幅画我要了。”

男声是朱笙，女声则是一名丫鬟。

朱笙扭头看去，才发现丫鬟身后站着一位婀娜女子，脸戴淡色轻纱看不清面容，但眉若柳叶，眼如星辰，轻轻对视就能让人沉沦其中。

大荒男女之防虽然没有到女子在外肤不露白的地步，但也颇为保守，未出阁的大家闺秀出门上街，通常脸戴轻纱，当然了，思春急着找婆家的例外。

看其打扮，应是世家小姐。

朱笙看着女子的时候，女子也同样朝朱笙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