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星 二.

……

尤达任由自己的身体砸入驾驶位中。僵硬的指关节在敲击了几个字母后，在驾驶位下，弹出一个密封的保险柜。

他输入保险密码，打开保险锁。里面躺着一管如血般殷红的管状容器。在黑暗的柜中，其中的液体散发出微弱的红光。

他径直取出，毫不犹豫的将它伸到后颈，低头，直接将容器插入那圆孔中。按下其顶端，血色容器缓缓转动，严丝合缝的插入到圆孔中，随即一轮鲜红在圆环上显现，证明液体已顺利注入体内，并开始循环。

……

过了许久，血色液体淌入身体的每一个角落后，尤达渐渐开始恢复意识。

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已经很久没睡过觉了吧。

“威尔斯。”尤达呼唤道，声音依旧不大。

此时驾驶位顶部显屏星星点点开始打出字母。

“是的，我在。”

是的，我在。

这句话让他感到了熟悉，却回想不起来。

“打开航行日志。”他说道。

显屏又开始星星点点的打字。

“总航行时长68年4月26天。”

“是否取得联系。”

许久。

显屏中显现一个“无”。

“距离坐标距离。”

又是许久的沉默。

“6.4光年”

“那么——获救援概率。”

尤达先是在显屏中几十个零的中看到一个“1”后，又化为一个“0”时。

他的嘴角微微上挑，轻笑了一声。

他早就知道，尤达也早该知道。他已经无法欺骗自己了。人总会在痛苦中安抚着自己，编织出一个美丽的谎言来欺骗自己。正如同人类在濒死的剧痛下大脑会休克一般，展开自我保护机制。可一旦随着这个机制和谎言被打破，那么，随之而来的是——

无尽的羞辱与更大的痛苦……

这会使人堕入深渊。

狮子正在咬着他的头。

生存，没有理由可言。

但他宁可逃避，也不愿犯错。

“记述——此时，将航行日志时间停止。任务……结束”

尤达平静地看着航行时长停止在68年4月26日13时56分6秒。他也不知道这个时间是否准确，但这都无关紧要了。

他不敢去想，此时那遥远的家园如今是何种景象……

也罢。

尤达看着时间的停止，心中，有一种莫名的解脱。

接下来，自己也应该可以有资格去死了吧。

在这之前，应该是要做些什么。

总结吗？

对！总结！没错，总结！像写一份遗书一样。为自己的贡献作出一个总结。自己应当这么做，没错，自己理所应当的。

他打开记录仪，屏中映射出他那惨白的脸，他盯着影像，如同审视别人般审视着自己。

自己要说什么？

自己应该说什么？

他干涸的嘴唇颤抖着，

抽搐着，过了许久才开口：

“我是远航六号机‘亚特兰蒂斯’驾驶员尤达，同时，也是第三次星外远征计划的执行者之一。”

“距离计划伊始，已经过去了68年。六号机的能源如今已消耗至枯竭，能源收集器也在意外中损坏遗失。”

“以下，是对本次航程的总结，自此，六号机执行任务应能源枯竭而失败。但我仍会执行自己的职责到最后一刻。”

“计划伊始，在近地轨道至火星航程中，航行过程与任务，皆按照总部指示进行，并未发生任何意外，近而，顺利进入第二航程阶段——火星直木星航程。其中，必须穿越小行星带，而在穿越时，掩体小行星质量突然增大，原因无法考究，而我所在的区域内，也最终被其引力捕捉。”

“自此。”

“我与总部失联至今。”

“以下——是我最后的话语，也大可算是遗言。”

“在这大约半个世纪的时间里，我一次又一次的被困在小行星带中，我花了将近30年的时间来摆脱那该死的鬼地方，是的，我成功了——可……那又怎样。我在这段时间以来，在那该死的休眠装置中反复的冻融，那种感觉就像是……就像是——被人杀了一次又一次！”

“如今最后的机体融合液已经用完了，没有人会在意我。我已经销声匿迹了那么久……”

“我太累了。”

“我真的受够了。”

“受够了……”

是的，我在。

尤达猛得向后转头。

“谁——”

无人应答，舱内的昏暗用沉默回答了他。

“我已经开始疯了……看吧，我已经疯了”

“哈哈……”

“我已经疯了啊——”

在屏中，尤达脸上的肌肉挤成一堆笑容，僵硬而诡异。

他不敢相信这是他。在诡异的笑容过后取而代之的是难以置信。

自己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啊……

他默默关掉记录仪，影像愈变愈淡。而他的脑海中，还凝固着刚才的笑。

他很平静，是的，没错。平静到了疯狂。

变得如机械般。冰冷的疯狂。

自己已不再是人。

他关闭了所以控制系统。“亚特兰蒂斯”尾部似有若无的尾焰终于熄灭。

舱内，各个物品开始不由自主的进入失重环境。

隔离层的黑幕渐渐晕开。星夜逐渐显现。在尤达目力所极之处——木星在星空中缓缓的转动着。

就算飞船距离它如此遥远，却还是能感受它的巨大。褐白相间的花纹看上去是那么的神秘而静谧。它就在哪儿躺了亿万年。就这么注视着太阳系自诞生伊始的一切。

自己，不虚此行。

尤达默默想着。

星光，穿越各自不同的时间，纳入他的眼中。

这是浩瀚的美，是森罗万象的美，它包含了一切的真理与谬论。它是无与伦比的，任何绝世的画家与诗人的笔触都无法描绘。所有目空一切的人类都只能在它的美中沦陷，折服。

但只有亲身接触的人才能知晓，它美丽的背后所蕴藏着的；那真正的；残酷而绝对的——

冰冷与孤寂。

尤达缓缓闭上眼，

在不久之后，他又睡着了。

也许这次，他能做一个完整的好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