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一朵睡莲仙君 京北上任【下】

而皇城的太子正忙的焦头烂额，他在知道结果之余更感痛心。处理新将上任事宜之外还要忙着日常朝政，以前政绩斐然是因为要提前休假，现在人去楼空，太子干活反而加倍卖力。午夜梦回他总能想到十年前的一个雨夜，雷电交加，风雨如柱，他被下的睡不着，李望舒倒是睡的很香，九皇子觉得丢人，就强撑着精神，可那闪电亮如白昼，把皇子笑脸照的煞白。他和李望舒那个时候即便认识也还没到同榻情谊，那小孩就自顾自爬上来往他怀里钻，边说害怕边流口水。嘴里还要喊着师尊。记得这事并不是因为多感动，而是时隔天某人就在他的床上尿床了，怎么九岁大的娃娃还尿床啊！舒客清嘴上不说，但他这辈子都不会忘了。后来两个人再也没一起睡过，也多亏这一茬，九皇子到太子，再也没有害怕过风雨雷电。

也有刚见到奶娃娃的记忆，在一家破道观里，十一岁的舒客清也是出门赴会，左拐右拐到那地方的。李望舒还在给人家做道童，额中点着朱砂一眼就让舒客清看的出神。九皇子鲜少真正在意什么人，或者是他本身其实不被人在意，皇族的人都寡淡惯了。也就一眼因缘际会，他想要带这孩子走，那时候舒客清身上还有从宫门随手抓出来的两颗糖，连哄带骗小望舒就跟着出了观，他说自己迷了路，小望舒就带他走。从出观门到下山，舒客清觉得这娃娃好玩，一板一眼的，趁着不注意抹了人额头的朱砂。等逗累了往回送却怎么也找不着了。舒客清有时候也说不上来，总感觉他和李望舒远远要比看起来感情更深厚。所以在不太熟悉名字时也能过的分外亲近。李望舒回不了道观，竟真的跟他回家了，至于身份，还是皇帝亲眼认出来的。

很多事李望舒是我完全不记得了，比如为什么恨那间小院，和九皇子的相遇，记不得颠沛流离的生活，还有皇帝，还有他觉得那双温暖素白的手。刚来时找他的也不止九皇子一个人，还有一位与李将军交好的公主。一开始舒客清当他健忘，可是相处时间久了才发现他的记忆像是有什么人刻意抹去，严重起来昨天见了他都没有记忆。

思及此处太子的额头又开始发疼，他对李望舒的拜师记忆太深刻了，头三年去，每月都要被问一句你是谁，医师又是针灸，又要灌药，治了许久都没起色。九皇子脾气再好也经不住这么磋磨，再说十几岁的皇子脾气又能好到哪里去。当李望舒再问他的时候，舒客清鬼使神差回了句：怎么你哥哥都忘呢。

这次没有再忘了，甚至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记得。再后来一点，李望舒就端着茶碗给他的哥哥行了拜师礼。舒客清数不清李望舒送了多少杯，头磕了多少次。但有段时间舒客清喝茶喝的嘴里发苦。始作俑者坚信自己只送了一杯，周而复始。时光恍然，他当年带来的小孩儿慢慢开始抽条长叶，没多久就长成翩翩公子。这种提前当爹的感觉世间罕有，舒客清不敢恭维，但他的脾气也变得笔同龄人更加圆润温和。再说出去李望舒也算得他半个知音，诗酒花茶下的伪装难有人看破，唯他一眼清明。那间破院子本来是留给自己以后住的，带上一干壮丁开田拓土，怎么不能养活自己。只是他如今贵为太子，此生都要劳碌终身了。

这人一走，他就想喝酒，京都东门深巷的满春园，他们家桃花以前是最爱的。手上一顿，饱饮墨汁的毛笔就不同他客气，大片的墨色就在要改的折子边角蔓延开来，黑漆漆一片盖了落款，本来心情就不佳的太子殿下更心烦了。把笔一丢，拎着钱袋就出门喝酒。

于是我们勤勉的太子殿下，当朝四年以来第一次翘班了。

京北是京都人的叫法，无非京都以北的边塞之地。

京都三面环水，一处傍山，那京北更是群山深处。重峦叠嶂。若是单单是深山老林也还好，可惜气候失调难忍也能恩，六月正热的天气，在京北时不时却要穿棉袄，一到了冬天，难免还有酷热之刑，多雪少雨，四季紊乱。地势险要，关隘难行，过了崇山就是一片荒漠，任职的地方要再往北三十里，飞沙之中才能看见一座城。从京都出发快马加鞭昼夜不停也要走个十天。官家也心知肚明，给的条件优厚，虽然去的人不多，但去而复返的人更少，京北军营声名在外，能进去也足够吹捧。再以京都为圆心，只有北边是越来越荒凉的地界。二十年前还有个李沧浪坐镇，可十年前李沧浪就死了，现在的京北也就依着地势险峻来防守，一些京北住民也在缓慢往回撤退。

鲜少有人知道山外的地界是怎样的，朝廷不大关心，他们更喜欢奔涌的江海，好似波浪之中更有磅礴的气势。至少皇帝和太子都有海晏河清的愿景。只是京北的情势不能再拖了。

李沧浪死了十年，京北军营乱了十年，能抵御外敌，但也未必完全听令。曾经先皇帝开国时所依赖的便是这京北营，多半的水军不擅长陆战，李家先祖本是富民，靠着一只举国上下组成的义军发展壮大，读书难有一点将才，他心在想收复国土，功成之后只把义军中的原有官兵带往北上，一守便是一生。他的后代承了衣钵，只是到了李沧浪这一辈断了弦。京北的官兵多也不多，少也不少，一些是先祖辈的后代，一些是朝廷补充。当没有严格中间权衡的领导在，他们的矛盾只会愈发激烈，合则多之，分则少之。朝廷派人难以服众，李家旁支也鲜少——只有他李望舒，李沧浪之子。又承了当朝太子十年教诲。于情于理都是最为合适不过的人。

自请京北是他的命。不请京北就是太子的劫。

舒客清一杯浊酒下肚，他还是愁，幽怨代替了他一贯明朗，皎月的抹额也挡不住他紧缩的眉心。遥遥北望脑子里还是昨夜李望舒戎装模样，又破又旧真丑啊，哪里比得上他一早送去的月白袍。他边喝变想，举杯消愁愁更愁，抽刀断水水更流。骨子里多年磨平的风月又起了棱角。可惜着满春园的雅间，既没有清风，也没有明月，更没有知己。他有点怀念九皇子的心脾，留恋酒色，喜形于色。

不过现在是太子了，早功晚课一个也不能落。他这位子也不是夺谁夺来的，儿时他不得不坐。与李望舒的原因更是相差甚远。他还记得先太子被撤的惨状，这在步步为营的朝廷更是谨慎小心，水面无波未必藏不住暗流汹涌。

“我本想以流水为你寄一份情，可你偏偏走了高山，也好，仁者乐山。”

“但求你不要忘记我。”

一盏尽饮，有人望着北方轻轻叹气，可惜六月的蝉鸣太响，生生盖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