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雨,困住了我的手脚。
只能留在家出不去撒野。
只能呆呆的看着舅舅自斟自酌,看着他花生米配小酒,越喝越有...
只能被迫当起了听众。
“哎,小芋头,舅舅跟你说啊,酒这东西,要么别喝,要么就喝醉,因为半醉不醉的感觉乏味...”
“舅舅,为什么呀?”
“喝到半醉不醉,不是让人想旧情,就是让人想旧爱...那些都是扯几把蛋...”
“舅舅,我看您很难得喝醉啊。”
“是啊,舅舅我很想喝醉,我很想知道,我喝醉后喊的是谁的名字?”
“还能有谁?一枝花呗!”
提起她,舅舅的眼神迷离起来,叹道:”哎!一枝花,冰雪聪明的苦命人...”
一说到这个话题,他便开始绞尽脑汁忽悠我陪他喝点。
我不喜欢老白干的冲味。
心里碎碎念念的是他床底下的那几壶陈酿。
舅舅的话,不好推脱,我便装模作样的舔着酒杯杯沿,无聊透顶的陪着他打发时间。
要是现在不下雨,我更愿意在草垛边听张乞儿天南地北的胡扯山海经。
我正想着,门外笃笃笃的铁环声响起来。
豆瓜子这个小精灵鬼,嗖的一下就跑去开了门。
就是这一开门,让我第一次见到了我的贵人:余先生。
余先生湿漉漉的跨步进来,顾不及抹去挂在额头上的雨丝,拱手道:“几位东家,请恕我冒昧叨扰,只是暂借宝宅避雨。下雨天留客,雨如金,雨如油,秋雨绵绵,好运不休。多有打搅,还请见谅。”
我听他开口,一套一套的,心里尤有好感。
全保长什么人都见识过,一听对方的话语,就知道鼎鼎文化人,再瞄一眼身上的打扮,着举子白襴,道衣褙子,对襟的鹤氅内多搭交领中衣,虽已被雨淋湿,但依然玉树临风,再看仪容,美姿仪,面至白,身长约七尺八寸,风姿特秀,萧萧肃肃,爽朗清举。
这样的打扮和仪容,整个龙王镇甚至县衙里也见过。
全保正不敢怠慢,当即放下酒杯,快步迎了上来,躬身施礼道:“小的保长全保正,不知贵客盈门,未曾远迎,万望恕罪。”
余天锡一听是官家之人,属地小吏,感觉亲切了许多,便放下了拘谨,拱手回礼道:“哎呀,是全保长,相见恨晚。在下余天锡...”
名字一报出来,可把全保正给惊着了,干瞪着眼珠子,嘴巴张的老大,愣了半晌:“可是鼎鼎大名的一代学儒余天锡余先生?”
余天锡眼见地方小吏竟然还知晓自己的名声,内心一丝喜悦泛起,文人的虚荣心得到了很大的满足,笑盈盈作答:“哎呀,正是某人余天锡,学儒哪称得上,只是在史相府为弟子师,谋个差事聊以温饱。”
全保正哪还敢搭话,噗通一声就跪下了,连连施礼道:“小的全保正,叩见余老爷,不知余老爷是右丞相府的先生,小的该死。”
全保正当然明白,丞相府门童都能赶得上七品官,更何况是当朝第一权相史弥远家的弟子师。史丞相可是一人之下的角色,天下谁人不知,哪个不晓?
余天赐见保长如此恭敬,暗道这小吏懂得规矩,心生好感,便放下了随手拎着的布兜,一把把保长搀起来:“全保长,不必太见外,你我皆同朝为吏,本就一家,雨天叨扰,是我的不是...”
全保正激动之情溢于言表,努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不让它爆发,赶紧招呼余先生坐下,让人沏了茶,低声交代我去后院杀鸡和宰麻鸭,让我娘去弄麻鸭炖汤和爆炒仔鸡,那可都是我娘的拿手菜,也是我做梦都想着要尝的味道。
总之一句话,我老娘的厨艺,妥妥就是一人巧作千人食,五味调和百味香。
舅舅家有厨房庖人,我娘很少下厨,平时只负责浆浆洗洗、缝缝补补之类,舅舅也不兴我娘亲自动手。
今晚,如此劳师动众,杀鸡宰鸭,备料备菜,看来避雨的这位,定是座上宾...
客厅里,余先生和全保正两人,一番寒暄后,相聊甚欢,一见如故,竟然就着花生米和炒黄豆,直接就喝上了小酒。
全保正虽是东主,却很谦卑,陪侍饮酒时,余天锡举杯未干,他就不喝,有节有度,乃君子之腹,令余天锡大为好感,遂提议开怀畅饮,好不快哉?
舅舅早就收拾起呛喉咙的老白干,把床底下那壶陈酿搬了出来,开盖竟似玉液琼浆,满满的醇香,甚至都飘到了后院,引得我边干活边流哈喇子。
豆瓜儿非要挤在一旁褪鸡毛,他兴许是觉得好玩,滚水烫过后,一把一把的扯下来毛来,感觉非常之爽,他边扯还边念叨:“哥哥,哥哥,下次拔毛还叫我哦...”
“呶,豆瓜儿,不用下次,这个也给你。”
我把刚烫过的麻鸭顺手就递给他。
这孩子,傻啦吧唧的真接了过去,兴致勃勃的照着褪鸡毛的手法,使了好几次劲儿,没想到麻鸭身上东一坨西一坨的,根本没办法弄干净,顿时兴趣索然:“哥哥,哥哥,鸭子我不要拔,以后专门拔鸡毛...”
后院里有豆瓜陪着我,倒也热闹。
娘和庖人也在厨房忙碌上了,打水、切菜、和面、烧火、上灶炒菜,一个个都似彭祖再世。
说心里话,真正的好厨师,永远都在民间。
我记忆之中,吃到过极致美味的菜,就是出自老娘的手。
哪怕以后有机会品尝到再多的山珍海味,也远不如老娘平平常常的一碗清炒红薯梗。
余天锡毕竟文人气重,三杯下肚,脸色泛红,淋雨时受的寒气已经消散殆尽,情绪明显高涨起来,频频向全保长劝酒:“来,来,既是一见如故,今晚不醉不归...”
全保长平时都是喝老白干的主,村子里都称呼他“无底洞”,自然是来者不惧惧者不来,杯杯见底,豪爽相陪:“余先生,不醉不归,醉了也不归...”
“好好,醉了也不归。你姓全,我姓余,我们本就是一家...”
全保长端着酒杯,正想敬酒,听得这句话,好奇问道:“余先生,余和全怎么成的一家子?
余天锡哈哈大笑:“你看看,这余字,一个不小心就会全字。若写的是草书,哪还分得清是余还是全...”
全保长忍不住也跟着大笑:“余先生见招拆招,即兴发挥,大智慧啊。我等俗人,光顾着看看余字,再看看全字,怎么也想不出如此妙语...”
余天锡兴致更浓:“来,全保长,容我借着酒兴,即兴赋诗一首,赠予知音。”
只见他举一空杯,无酒当有酒,未醉当已醉,在似醉非醉、飘飘欲仙的感觉中,妙句呼之而出:
“闲客纵马觅贤君,
秦望山路雨中行;
不知龙王几日晴,
但见平水多意境。
暮访故交秋窗底,
陈年佳酿愁尽去;
要来小酌吟不息,
未必明朝风不起。”
你道是全保正还真不懂诗文?只是一介土保长?
那你大错特错了!
全保正少年时参加过小考,并先后过了县试和府试,获“童生”资格,后二度参加省院试获“生员”,是一位名正言顺的秀才。
大比之年,他乡试屡试不过,遂放弃,运作了一个地方小吏。
他虽是秀才,但在余天锡这样的大儒面前,自是小巫见大,所以尽可能保持着内敛的和低调。
但是,再怎么低调,毕竟秀才底子还在。这首即兴所赋,余天锡出口成章,全保正为显郑重,在一旁的小书桌上一字不漏,誊写出来。
不看则已,细看则惊,万分的惊奇。
全保正脑海里的发动机迅速运转起来,他感觉到,这场瓢泼大雨送余先生入门,给他,给芋头,给未来,提供了太多的悬念和想象空间。
现在,是他要有所行动的时候。
现在,他要先探探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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