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黎明前向世界说晚安 10-1 皇子洛君

「这样可以吗？」

伊芙戴上艾玛出战时用的鲜红面具。面具双眼深陷、獠牙外暴，本该慑人心魂，戴在伊芙头上却有种亲近感。一看过去像喜庆的时候孩子穿着怪物装扮正在玩耍。艾玛和伊芙的体型差太多了。希望帝国军里面没有人真正见过艾玛。

「可以。很丑陋、很恶心，很像壁虎。」子晴帮伊芙扶正面具，眼神却偏向一边，小嘴都嘟到鼻子上。

「怎么了？妳生气了？」伊芙用手背轻碰子晴的脸颊，被子晴一把拍开。停了一会儿，子晴转身抓住伊芙的袖口，她说：「姐姐，妳等一下随便大吼几声就回来，不要跟他们瞎搅和。」

「我会跑的，等他们追过来。」

「我不管啦。妳不要去了好不好？去也没用。不知道艾玛那边怎么样了，一点消息都没有。说不定造就。」

「不用担心，我会看着办。」伊芙拍拍子晴的头，不要她继续说下去。她说：「又不是什么大事。妳不是都想好了？」

「看着办，妳自己看着办。」说完，子晴转身跑回移动要塞。没入建筑的影子里面，不见踪影。

「怎么了嘛？算了。」伊芙闭上眼睛，凝聚心神，深吸一口气后说：「大家都准备好了吗？打起精神，我们走。」

「伊芙小姐。」一只棕熊四足着地靠上前来，脸上络腮胡浓密鬓角斑白。变化后还留着人形时的毛发，卓实少见。虽说是补给部队的人，但伊芙不认识。熊说：「走路辛苦，我载妳过去。」

「没关系，一段路而已。」

还没等伊芙转身逃离，后面的女人提着挑柴的背架凑近：「别看他现在这样，这死鬼年轻的时候可是很勇猛的。」

「是啊是啊，伊芙小姐就上去吧。壮壮声势，你看只有一个人多单薄。」

周围的人也开始起哄。在众人的簇拥下，伊芙爬上棕熊后背。她说：「熊先生，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叫我乔就好。」

伊芙点点头，转身蹲坐在背架上，手里抱着紫黑短枪，随乔前进的步伐左右摇摆。

明明要上战场，大家在兴奋什么呢？

伊芙纳闷之间乔放慢脚步，众人也逐渐安静。两军距离不到半天路程，看来帝国军把部队压得很紧，一有机会就想拿下移动要塞。

补给部队零零散散的靠向前缘。从乔的背后看过去，帝国军已经摆开阵势。一致的长枪、一致的头盔，一致的装备硬是在狭小的林木之间挤出严整格线。

伊芙走到两军之间，站稳脚步后，她说：「吾乃诡象艾玛。可有人敢上前接战？」

先是无人答话，之后一阵讪笑。帝国军的长枪指向天空各处，各自摇动。原本整齐划一的状态也只是一种印象。

「大象，她说她是大象。」其中一名士兵拄着枪，已经笑得站不稳。另外一名士兵拍他的肩膀，说：「你有看到她怎么来的吗？柴架扛过来的。小姑娘，一斤多少啊？」

「威震帝国南方的大刀杰克带兵也只有这种程度。安逸久了，站都不会站。暴政被推翻只是迟早的事。」伊芙语调平顺却漫过帝国军的嘻笑声，眼光望向远方好像在自言自语。她回头大喊：「到底有没有人能打？」

一头老虎从人群之间窜出。伊芙闪过抓击，顺势骑到老虎背上。她俯身扣住猛虎脖颈。一秒、两秒、三秒，直到绞杀。伊芙松开老虎的躯体，拍拍衣服，弯腰捡起滚落到一旁的短枪。

全场静默。

愣了一会儿，伊芙大声说：「无礼之徒！在场数百号人，没有一个有名字的吗？」

对面依旧没有人答话。伊芙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就这样呆站在原地。不知道该不该找张椅子坐下？刚刚蹲在背架上，脚还有点麻。过了数分钟，高大的身形从林木的阴影间踱步出来，一头巨型驼鹿背着手持长枪的年轻男人。

男人说：「领受帝国第二皇子洛君号令，皇家近卫队队长清明及杜克爵爷在此接战。」

「乔。」没有细想谁是近卫队长、谁是爵爷，伊芙把棕熊乔招到阵前，踏上薪柴背架。尽管伊芙已经骑到棕熊背上，还是矮驼鹿一截。

「没想到诡象艾玛也使枪术。」男人淡淡地说，听不出是嘲讽还是单纯探问。伊芙说：「多说无益，来吧。」

语音刚落，男人一枪送到伊芙门面。伊芙侧身避开，想要回击却被驼鹿制住。这一延迟之间，又是一枪袭来。

男人招招瞄准要害，角度刁钻，枪杆弯曲灵动，轨迹千变万化。身下驼鹿挥舞双角势大力沉。两者相接攻势绵延不绝。

乔不知好歹，双脚站立想牵制驼鹿。伊芙情急之下扭身奋力一击，砸断驼鹿左角。力量之大，鹿角连头皮炸开喷飞。伊芙大喊：「我来就好！」

枪杆交击，对方劲道扎扎实实震到手上，颤动双肩。少了驼鹿的辅助，男人加强攻势。随着时间过去，伊芙的视线死角渐渐浮现出来，戴上面具的劣势越来越明显。

再这样下去退不掉。伊芙心想。她踩上乔的肩膀，全力将短枪贯入驼鹿胸腔。驼鹿向前倾倒，年轻男人趁着空档直直朝伊芙刺去。但伊芙并不理会，只是轻声对乔说道：「撑住！」

猛力一抬，短枪发出哔啵声响。巨大的重量由背架传到乔的肩上、背上、身上，淹没他的知觉，辗碾他的脊椎。闭住的气息硬生生随着鼻血喷出。

伊芙将驼鹿高举到空中。

驼鹿被甩向帝国军后方，男人则是失去平衡落到地上。伊芙跳下背架，走到男人面前，她说：「结束了。」

「住手！」

伊芙下意识的看向声音来源，身后却有强烈的气势欺压过来。伊芙挡下攻击，双腿微微发软。那人和伊芙差不多高，看起来还是个孩子，短小的匕首挥舞在手中却犹如重斧。大刀杰克居然拿着匕首！

不让对方有退后僵持的机会，伊芙反手击落杰克的武器，再一记回马枪划破他的右耳。杰克受到震波轰鸣，双腿下跪直扑倒地。

「好身手。」那一枪原本指向杰克的头。

伊芙转身看向喊声的主人。浅褐色长发及肩，明明身处战场却没有披上冑甲，那女人下巴微抬半闭双眼，白净的肌肤还隐隐透出粉色。女人举起手柔和的挥动，手指纤长妩媚。她说：「卡哈拉将军。」

一个人被拖到阵前，竟然是艾玛。女人继续说：「听闻艾玛行军隐蔽，战法诡秘，人称诡象。想不到如今还能分身。小艾玛英雄，可否见您面目？」

崩盘了。艾玛的军队全面溃败。卡哈拉不只生擒艾玛，还顺利和帝国军合流。恐怕也已经接收移动要塞。凭现在的补给部队不可能扭转局势。要如何全身而退更是个大问题。帝国军对待战俘的暴行已经不是新闻了。

伊芙紧握短枪，心里想着多杀一人，多活一人。

突然有人大声宣读，是瓦特蒙的声音。他说：「洛君大人慈悲为怀，心胸广阔。叛贼若弃甲归降，念其曾为良民，一时误入歧途，良心尚未泯灭，必定既往不咎。如心怀大志加入大人麾下，亦重重有赏。」

褐发女人转头看向瓦特蒙，瓦特蒙正被卡哈拉训叱。女人撇头微笑，饱满的卧蚕和半闭的眼睑组合出从容大方的神情，心思难以捉摸。她说：「没错，我就是这个意思。帝国在上，我保证所有人的安全。小艾玛意下如何？」

伊芙缓缓举起手中短枪，阵前的士兵竟有仰望巨人起身的错觉。她说：「全军听令，弃械投降！」

听到伊芙的话语，几个帝国军的士兵不自觉的把盾牌和长枪丢到地上。伊芙将短枪插入地面，伸手揭下面具，看向发愣的补给部队说：「大家不用怕，慢慢放下武器，我们投降。」

这时补给部队才开始有人丢下手中的木棍和斧头，双手抱头跪到地上。两三个大胆一点的帝国军士兵手拿绳索，鬼鬼祟祟的从背后靠近伊芙。但走到一半就再也前进不了，手抖得身子不断摇晃，不知该如何是好。

「英雄就该以礼相待，你们都退下吧。」那女人说：「敢问英雄姓名？」

「我叫伊芙。是壁虎。」

女人又露出难以捉摸的微笑，眼神从伊芙脸上跳开再转回来，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事。她说：「小赭，把备用的军帐打理好。可否请姑娘赏脸，到我军中歇息片刻？」

伊芙看向身后的补给部队，有的人还在瑟瑟发抖。但败军之将，也没有什么可以要求。女人说：「卡哈拉将军，这些人就交给你指挥。今天死了太多人，不要过分。我还需要带走移动要塞呢。」

女人说完右手缓缓向外轻拨，说：「小赭带姑娘去歇息，不要怠慢了贵客。」

宽敞的军帐之中，一个士兵拿着紫黑短枪演练枪法。所有人围在一旁观看，神情庄重，偶尔交换意见。

「不行，硬邦邦的。拿这个还不如拿铁棍，更重一点砸下去才会痛。」士兵甩两下短枪掂量手感，一边抱怨。较为年长的女人说：「清明，你确定这东西有弹性？」

刚刚坐在驼鹿上的年轻男人点点头，他说：「这东西在那女人手上像鞭子一样乱甩。」

女人接过短枪，耍了两下。她说：「哇，跟铁杆一样。嗯？这上面有沟纹。」

听到新的讯息，大家又开始传阅短枪，仔细研究枪杆上深刻的花纹。各自发表评论和对功能的猜想。

「我说你们啊。」洛君盘腿坐在宽大的椅子上，撑着头冷冷地看着他们把乌漆麻黑的武器当作宝物鉴赏。她说：「光看着那根杆子，不如想想怎么留住那个姑娘。」

「洛君大人，这是根杆子，却不只是根杆子。」一个国字脸、留着山羊胡的男人将短枪捧在手上端详，神情兴奋溢于言表。他说：「大家有目共睹，它实实在在地撑起了杜克爵爷和清明的全身重量，强韧地不得了。却又富有弹性，意随心指。只要能解开使用方法，这是所有人都希冀的稀世珍宝！那女人对枪法一窍不通，空有蛮力。厉害是因为这把枪成就了她。除了功能，您看这把枪的枪杆，刻纹多么细致精巧。跟材质的粗糙感融为一体。」

「好了好了。」洛君用撑着头的手指点点脸颊，她说：「梁师傅，管管妳的大徒弟，等会儿不要在客人面前丢脸了。堂堂帝国军觊觎别人的东西，没见过世面一样。」

较为年长的女人应答：「这东西我也是第一次见到，实在很有意思。大家都太兴奋了，请大人见谅。」

「嗯，武器稀不稀奇我看不出来。看人倒是可以。」洛君直起腰杆，再把身子挪到另一边，靠到左侧扶手上。她说：「清明，把手伸出来。」

在场的人转头看向清明。果然见到清明双手背在身后，还微微驼背。知道瞒不住了，他缓缓伸出双手，所有人倒吸一口气。

清明的手指肿胀无法弯曲，皮肤皱褶撑出光滑表面。手腕整整大上一圈，填满护甲。表面看起来没事，再拖下去，离死亡也不远了。

「梁师傅，好个转轮枪法，教了十六年把徒弟教成重伤。妳说，妳该怎么偿命？」这番话洛君轻描淡写，过程中还喝了一口茶，但语尾的颤抖藏不住愤怒。梁师傅赶紧跪伏求饶。

「小人教导不力，但绝无藏私，望大人恕罪。」

洛君又是抿嘴，又是紧咬牙根。最后她眨眨眼睛，神情转为空灵。她说：「好了，只是要妳不要光顾着看宝物，多关心人。你们要知道，宝物可以再得，人却独一无二，死了就没有了。」

洛君举起手轻轻一挥，她说：「都下去吧。把军医叫过来。」

「怎么样了？」

洛君的双手撑在桌上，踮着脚尖贴着清明的手臂看。军医帮清明脱下护甲，剪开内衬。她双手捧着洛君的头推到一边，把清明的上衣褪去。可以看见清明的手从手指一路肿到背脊，却没有外伤。军医说：「这种情况我没有办法做什么，只能先敷药止痛，再吃消炎消肿的药试试看。」

「嘉儿，如果需要截肢，不要犹豫，该切就切。」洛君对清明说：「我来养你。」

「妳想要的话现在就可以切啊，反正不是我的手。」

「好。」洛君想象未来亲卫清明的画面，傻笑两声。

「大人不要开玩笑。还有刚刚也是，妳这样对我师父讲话，我之后要怎么做人？」

「有什么办法，我生气嘛。」洛君吐吐舌头，动作俏皮，眼神却是死的。她说：「反正她也不把你看在眼里。每天说什么转轮拳主要就是以柔克刚。结果看看她都教你什么？让你伤成这样。」

「不是枪法的问题，是那女人太异常了。」

「异常？打不过就说人家异常。你是鳗鱼也不要这么没有骨气。」洛君晃到另一个角落，捡起地上的短枪。很轻，只有木笛重量。她端详枪杆上的花纹，说：「杰克现在怎么样？」

「刚刚醒来，但是意识还很混乱。右边的耳朵完全听不见了。左手掌烂成一团，还不知道能不能救回来。」嘉儿固定住清明右手上的绷带，开始上左手的药。她说：「妳那时候一走出去，我心脏都要停了。下次不要这样。」

「那又不是我可以控制的。情况危急，换作是妳也会走出去。」

「我会逃跑，然后再为他难过两天。天下男人这么多，我不是针对你，堂堂帝国第二皇子，怕找不到对象？」

「清明，不要听她乱说。」

「我是关心妳。是说妳真的要去找那个女人吗？感觉她伸手就可以掐死人。」

「我要再想想。顺便向卡哈拉打听这个人。如此英雄盖世，怎么会做他人的替身？」洛君闻闻枪杆的味道，说：「这好像是引血槽。」

「什么？」

「这些刻痕不是装饰，是引血槽。把大锅煮滚搬过来。」

紫黑短枪在沸腾的水中溶出灰黑杂质。一锅水换过一锅，短枪显露出原来面目，微微透明的湛蓝颜色。溶不掉的血垢形成细致纹饰，从枪杆一路延伸至枪尖。型制、纹路、色泽无一不与传说相符，上乘的工艺更是确凿证据。这是帝国统一西部大陆前，东方霸主持有的流星短枪。

随着短枪的颜色越来越浅，洛君的表情越来越阴沉。她说：「流星短枪，居然是流星短枪。她到底是谁？」

「清明都这样了，那女人不可能没事。」嘉儿说：「妳要我去探探她吗？」

洛君把短枪拿在手上把玩，她说：「好。去找她之前，我会再想想。我累了，今天就这样吧。」

嘉儿和清明两人离开军帐之前，洛君想在清明的脸颊上亲一口，却被躲开。洛君没说什么，只是轻柔地把清明送出军帐。手里摸着流星短枪枪杆上的细致纹路，最后她还是叫住他。洛君说：「清明，以后不要太勉强自己。」

清明点点头。直到确定两人无话，嘉儿才搀扶清明离开军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