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静世界 一个人的华尔兹 （一）

夏天进入尾声的午后，大团大团肥厚的云朵从依然傲慢的太阳底下缓缓飘过。在云朵的阴影但里空气变得清凉了许多。绿叶青草微微抖动一下疲惫的身躯，像是要重新振奋起精神的样子。云朵飘过以后，阳光还是迅速照射下来，虽然已是温驯了许多，还是让脆弱的植物卷起了叶边，慵懒地低垂下来，期盼着下一朵云的飘来。

又一团云飘过，庞大的阴影下面是一座无比繁茂的玫瑰花园。花园很大，用高大的白色围墙围着，墙壁上爬满了玫瑰花茎，把整面整面的围墙严密地包裹起来，每一支花茎都像要死死地陷入墙壁内。花园里不规则地种着洋槐之类高大树木，都有粗壮的树干和浓密的树叶，这给整座花园戴上了幽深神秘的色彩。

玫瑰用带刺的花茎与粗壮的洋槐紧紧缠绕盘桓在一起，玫瑰花瓣在斑驳的树荫里浓艳地像要渗出汁液来。整个花园弥漫着混合植物的气味和那个季节特有的热燥的味道。空气出奇地安静，只是偶尔听到昆虫发出几声烦躁的声音。

花园的园丁是一对希腊夫妇，男子的皮肤黝黑，但依然英俊挺拔，女子平时面部都包裹着白色头巾，只露出深邃的大眼睛和一小段看起来依然挺拔的鼻梁，十分美丽。他们有一个漂亮的女儿，赫玛，五岁的小女孩，经常一同她的父母出入这座神秘而美丽的玫瑰花园，这里深深地吸引着她。她似乎觉得每一朵玫瑰花里都隐藏着秘密，它们盛放得如此华丽。她低下头或者仰起头去张望每一朵花，从花托到花蕊，一样也不放过。尽管兴奋，但她从来不大声说话或大声地笑，从第一次进入玫瑰园起父母就不允许她在花园里出很大的声音，说话也必须压低声音才行，更不允许她走近花园中央的大房子。

玫瑰园中央是一座纯白色阿拉伯结构的大房子，有漂亮的圆弧形屋顶和精致雕花的廊柱，走廊内壁有古老精致的金色带有浓烈宗教色彩的壁画。房子是两层楼，从西到东足有四十米的样子。明显房子刚被重新粉刷过不久，其亮白程度与整座花园的幽深变得不协调，显得有点苍白和孤独。这里原本是座衰败的修道院,现在整个修道院里只剩下三个修女和一个神父。他们中有两个年长，看上去五十岁左右的修女和一个二十几岁的年轻修女。他们已经很少与外界联系，偶尔修女会走出修道院外，但几乎看不到神父的身影，他整天在靠西边的一间黑暗的房间里做着他的事情，谁也不知道他到底在做些什么。

下午，赫玛依旧跟往常一样安静地在玫瑰花丛中寻找着她的秘密。她捡起掉落在泥土上的玫瑰花瓣，轻轻地放在掌心上，然后跳到另一个花丛中，张望她的玫瑰花，捡拾掉落的花瓣。跟以前很多次一样，赫玛仰起头的时候，看到二楼东边的走廊尽头出现一个年长修女身穿白色长袍，头上包裹着白色的头巾。修女有明显的面部轮廓，一脸严肃。

在赫玛的记忆里是从来没有看到过修女微笑的样子的。她仍吃力地仰着头，看着修女缓缓走过来，她能看到修女手上端着满满一盘新鲜的紫得发黑的葡萄。大团肥厚的云朵飘走，阳光迫不及待地照射下来，刚好投射在修女胸前银质的十字架上，发出闪烁刺眼的光芒。修女走到走廊中间停下，对着一扇门蹲下身去，然后移开门地下刚好能推进整个盘子的小门，把整盘葡萄往小门里面推，接着再关上小门站起身，径直往回走。

赫玛一直也不明白修女蹲下去以后做了些什么，为什么每次修女站起来的时候手上的盘子都会不见。这次也一样。赫玛望着修女消失的走廊尽头，低下头去看了看手中的花瓣。曾经她出于好奇跑去问过爸爸，是不是门里面有什么人住着？爸爸摇摇头，把食指轻轻放在赫玛嘴唇上，做出让她不要说话的动作。然后她又跑去问妈妈，妈妈慈祥地看着他，然后做出跟爸爸一样的动作。她没有再追问下去，只是静静地跑开。在她小小的世界里有太多的秘密了，她想，门的后面隐藏着的秘密与每一朵玫瑰花一样吧，她似乎一直都在寻找，默默地。

赫玛握紧手中的花瓣往家跑去，她所住的房子距离玫瑰园一百来米的样子。小赫玛能一口气跑到自己的房间，从白色橡木柜子里捧出她收集存放玫瑰花瓣的密封透明果酱果子，然后迅速打开盖子放进刚才捡拾的鲜红花瓣，又迅速盖上盖。花瓣已经存放了很多，快接近盖顶了。由于密封性能好，所有花瓣都保持着原有浓郁的鲜红色。赫玛把罐子举得很高，凑到眼前，微笑地看着它们，像是她抓住了玫瑰花为何如此美丽的秘密般。

从赫玛的房间出来，左边是希腊夫妇的房间，房门紧闭着。往右走过一条三米的走廊就到了客厅，客厅不大，墙壁上贴着细花图案的壁纸，底色已经微微发黄。客厅中央放着浅绿色的双人沙发，一把复古的藤椅，藤椅靠背上随意的挂着一块暗红色绣花毯子。靠墙的矮橡木柜一只有些年月不大的电视机。藤椅旁边的窗户打开着，两边挂着很有垂坠感的东方丝绸质感的窗帘,无风,静静地垂落着。走出房子的门就是一条通往玫瑰园的小径。与玫瑰园相比房子显得很小。房子外观结构也略显粗糙。通往玫瑰园的小径两旁大都是些矮小的花草。很快就能到达花园前两扇敞开着的黑色铁门，铁门很精致，在阳光的照射下散发出被重新粉刷上去的油漆的气味。穿过花园小径来到纯白色大房子前，一眼是几乎找不到上二楼的楼梯的，只能走到走廊最东边的一侧才有上二楼的楼梯。

二楼中间的小门里是一个出奇大的房间，里面却只摆放着一张白色木质单人床，一个床头柜和一个嵌入式的大衣柜。房间全部被刷成白色，会让人澄静的颜色。地面是冰凉光滑的白色大理石，这让整个房间更加通透。窗户的方向是靠玫瑰园的背面开的，窗外初了高大的槐树，还有无边无际的蓝色天空。窗户禁闭着，两片鹅黄麻制窗帘合拢，这种质地的布料空隙很大，外面的光亮依旧可以照射进来，房间很明亮，但它好像又要把整个夏天都关在窗外一样。

床对面的墙角一个美丽女子屈膝坐在冰凉的地板上，她光脚穿着棉白色肥大的灯笼裤和一件贴身小背心。女子脚背上有明显的经络。她的五官无可挑剔，宽大光洁的前额，美丽的褐色眼睛，精致挺拔的鼻梁，小巧微翘的双唇。她的嘴唇自然微闭着，跟她的脸色一样显得苍白，浓密微卷的长发从中间分开散落在背上和胸前。他褐色的眼睛直直地注视着前方，像是要看穿几个世纪，而眼前却是一片白色。

女子用手撑起瘦弱的身体站起来，她走到门的旁边又做下来，伸出纤细白皙的左手抓了一把刚刚被修女推进来的葡萄。她把一大串葡萄都放在唇前，然后开始允吸葡萄的汁液，大粒饱满的葡萄飞溅出大量的甜腻粘稠的汁液，汁液顺着手腕上明显的伤疤滑落下来，顺着嘴角流下，经过下巴流向微微起伏的喉咙，然后再到胸口。

她忽然感觉身体变得无比轻盈，只要借助一点点来自地面的力量身体就能腾空而起。她隐约看到房间中央一个身穿白色华丽舞裙的女孩，女孩踮着脚尖优美地旋转着，像草原上的小鹿一样欢快地跳跃着，华丽的群摆轻轻地在女孩的脚边萦绕着，如海浪拍打脚背般温柔。耳边响起悠远的维也纳华尔兹旋律。她看到女孩缓缓地把双手摆放在空气中，她独自舞动着，那样投入，女孩把身体旋转过来的时候她看见女孩的眼神是那样深情地注视着前方，偶尔女孩会甜蜜地微笑，像是同样有一双眼睛深情注视着他一样。她知道跳舞的女孩就是她自己，她叫夏伊，但夏伊不知道为什么她会情不自禁地跳舞。

窗户外面太阳已经接近地平线，发出橙红色柔软的光，渐渐染红半边天，好让大地也沉静下来。鸟群哗啦啦扇动翅膀划过天空，不知道它们是从哪里蹿出来，又飞向何方，它们的身影迅速在天际消失了。

赫玛一吃完晚餐就跑回了自己的房间，她把椅子推到窗户前，利索地爬上去趴在窗柩上望外面看。太阳已经只剩下了小半张脸还露在地平线上，它的光已经照不亮半边天空了，黑暗开始大口吞噬天空，风带着阳光的味道和微存的余温拂过大地，亲切地想要把大地拥入怀抱。赫玛把视线放到玫瑰园的方向,视线已经很模糊,但还是能够隐隐看到园子里高大洋槐的树影和亮白的大房子结构。

赫玛觉得白色大房子二楼的走廊中间似乎有个白色的影子在动，像是修女的白袍在风中飘动，她想努力探了探瘦小的身子，想尽量的往窗外伸以便看清楚对面，她努力闭眼又睁开的时候她确定对面走廊里确实有人，而且就是身穿白袍的修女。她看到修女在走廊中间的门前停下，然后迅速打开门进入了那个房间，又迅速把门关上。赫玛的脸颊因为兴奋而微微发红，她跳下椅子跑到客厅，爸爸妈妈都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她像发现一个大秘密一样兴奋地描述着刚才所看到的一切。

希腊夫妇显得有些惊讶，单脸上的表情只是简单掠过后又马上镇定下来。他们互相看看对方，然后妈妈转过头一脸慈祥的把赫玛抱起来放在膝盖上，她缓缓地说：“赫玛，我可爱的宝贝，那里是修女们做神圣祷告的地方，我们不能惊扰了上帝。”说完妈妈亲吻了赫玛光洁的前额。

赫玛点点头，但她对妈妈给她的答案还是有点失望。

年轻修女俄兰走进卡佳所在的房间，脚下是散落异地的葡萄和飞溅在地板上甜腻粘稠的汁液，俄兰已经习惯这样的场景，她蹲下来看了看坐在一旁的卡佳，然后开始把地板上的葡萄捡起来放回盘子里，再把地板收拾干净。俄兰做这一切的时候动作非常利索，但她是这座白色修道院里最温驯的女子，他是唯一同卡佳说话的人。

“我今天又看到那个跳舞的女孩子了”卡佳说，声音很轻，像是在说给自己听。

俄兰习惯性地回答说：“是吗？”她没有要询问的语气，也没有因为卡佳的话语感到奇怪。

“为什么我总是看到自己在跳舞。”卡佳继续平静地说。

“舞蹈是你生命的一部分吧。”

“你的脚天生就是用来跳舞的，你看它多美啊！”俄兰补充说道。

夏伊提高了点声音说：“可是我现在并不喜欢跳舞。”

俄兰仍然没有改变语调，跪在地板上边擦葡萄的汁液，边说：“因为现在你生病了，卡佳。”停顿了一下，俄兰抬起头看着同样望着自己的卡佳的眼睛说：“卡佳，你马上就会好起来的。”俄兰说这句话的时候声音明显有些底气不足，但还是强烈控制着声线。

夏伊没有再说话，把头转了过去，不再看俄兰。

接下来，夏伊完全像一个上了发条的布偶，任由俄兰为她擦洗身体，换干净的睡衣，帮她把头发弄干后把她领到床上。俄兰先是让卡佳坐在床上，自己从宽大的白色长袍口袋里掏出已经准备好的药丸盒，里面装着几种药丸，大约有七八粒的样子，具体每一种药丸的功能俄兰也说不上来，她只知道夏伊吃了药以后就可以安静地睡觉了。

夏伊也已经习惯这些药物，没有再反抗。俄兰递给他药丸盒，然后给夏伊倒了杯水放到她另一只受手上，看着她把药丸吞下去。夏伊一次就把所有药丸都放进了嘴里，只喝了一小口水就把药丸吞了下去。俄兰接过杯子放下，然后扶夏伊躺下，为她盖好柔软的毯子。俄兰抚摸着夏伊乌黑美丽散发着花香味的长发，俯下身去亲吻她光洁的前额。夏伊闭上眼睛，眼皮微微颤动，浓密的睫毛也跟着跳动了几下。

俄兰起身退出了房间。房间里瞬间又死一般寂静。月亮已经替代了太阳的位置，月光透过玻璃和白色麻制窗帘投射进来，月光没有太阳光的强烈，可以让一切都赤裸裸地暴露出来，只是照亮一个窗户大小的地方，房间四周还是灰暗的。但是很多人喜欢月光，这样他们就可以躲进它的黑暗里，假装一切事物都与自己无关。

夏伊很快就进入了深度睡眠状态，呼吸匀称而微弱，胸口的起伏也非常小，她应该是没有做梦，一脸安详的样子，很美，很浓郁。卡佳一直保持着同一姿势，柔软卷曲的黑发在枕上摊成意味深长的扇面。双唇紧闭。心像要沉入海底。

走廊尽头的房间。房间不大，大概只有卡佳房间的一半大小，灯光很暗，像是故意调暗的，想把空气也压低了。房间正中间的墙壁上挂着很大的黑色木质十字架，十字架下面是一个壁炉，壁炉已经很就没有使用过了，碳黑色的内壁覆盖着一层明显的灰尘。房间右侧放着一套维多利亚式的沙发和茶几，金色的镶边已经有些暗沉，茶几上放着透明的玻璃茶具。俄兰推门进来的时候，另两个年长的修女正并排跪在十字架面前做祷告状，她转身轻轻关上门，然后走到另两个修女身旁跪下来做祷告状。

其中一个年长修女保持着原有的动作问俄兰：“睡下了？”声音因为短促而显得很低。

俄兰也保持原来的动作简单地回答说：“是。”

一段沉默之后，两个年长的修女起身离开了房间，各自回到自己在楼下的房间。不一会，俄兰也起身，她疲倦地走到茶几前为自己倒了杯水，没有坐下就把水喝完了，她走出房间，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夏伊睁开眼睛的时候，天已经透亮，整个房间亮白通透。她依然保持睡着时的姿态，只是睁开眼睛望着天花板。此时她的大脑里一片空白，如同新生婴儿第一次睁开眼睛，对这个世界还一无所知。两颗眼泪从卡佳眼角溢出，顺着两颊流向耳根，与婴儿不同的是她没有撕心裂肺地哭闹挣扎。上帝微笑着收回天使的翅膀，从此天使坠落人间，婴儿离开母体时用哭声作为对上帝的最后反抗。夏伊重新闭上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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