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华世家 第十三章 疑窦丛生

七月十一日，我抵达了扬州，进行新专辑部分古风歌曲的MV拍摄。扬州，这座古来文人墨客心向往之的城市，也将成为我演艺生涯的最后一站。

莲开的季节，整个瘦西湖都氤氲着一片香气宜人的绿雾中。“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我想在古人的调笑中，亦不忘高山流水、琴瑟和鸣的知己之情。若放到今时，恐怕就是“烟花三月是折不断的柳，梦里江南是喝不完的酒。等到那孤帆远影碧空尽，才知道思念总比那西湖瘦。”古人的牵挂，毕竟是纸短心长，说不尽的话，就留白在诗词构想的意象中，留给后人去揣测了。

若在往常，我一定先纵情饱览一下江南的大好风光。我从小生活在纸醉金迷的大都市，于祖国的山水还真没有太多的缘分，只是这一次，我全无兴致，几天来的忧患，把我全部的精神焅干，我成了一具行尸走肉，终日活在对那件事情的忧虑里。

在这种心情下强打精神工作，我必须让我的演艺生涯有一个完美收官。今天的取景选在瘦西湖西岸二十四桥附近，我化身一位古装仕女抚琴弹唱。秋闺怨女拭啼痕，这正符合我现在的心境吧。自从上次的遭遇以来，我苦苦压抑的思念像江河决堤，那样一副伟岸的身躯忠勇的心，若他在，会拼命保护我的吧？可是我的心，分明应该已经陪葬在林在培身边了……

指尖扣动琴弦的时候，有一丝颤抖，一滴水珠落在了琴弦上，是泪么？反光板折射的光线让我有些昏然，仿佛周遭的一切都不尽真实。叮咚弦乐声中，我唱得饱满而深情，仿佛要将我无尽的伤心、无尽的眼泪全赋予歌中，而我只是一剪月光的缩影，携着无边往事无处遁迹的孤鸿。

导演一声“卡”，我的情绪无从收拾，一任满脸的泪痕留在脸上。我走到一旁寻找纸巾拭面，这种时候，我不想让别人看出我的狼狈。一张面纸适时地递到我面前，我抬头一看，不禁打了一个激灵，脱口道：“是你？！”

那人眉眼弯弯地笑道：“何小姐唱得那么动情，连我都听得快要流泪了呢。”

我忆起那日的事，心绪难平，不觉冷了口吻，蹙眉道：“为什么你总是阴魂不散地跟着我呢？”

“瞧您说的，我是传媒公司的执行总监，我也有公事在身啊。而且，上次提到的想跟何小姐合作，您看能不能赏个颜面？”

我心意决然，一口回绝道：“对不起，我已经决心要退圈了，这里是我最后一站。”

那人颇为意外，“是因为上次的事吗？”

我冷不防被他一口说出来，有如被人兜头泼了一盆冷水，浑身激起一阵寒噤。

“上次的事我已经报警了，一切等警察的处理，我还有事，不奉陪了。”

不愿再与他纠缠，我快步远离了他身侧。这个人，我无法猜测他一次次想接近我的真实意图，但他在我身边，就是一颗定时炸弹。虽然他救了我，但我隐约感觉到，他和这件事实脱不了关联。其实事后一想，就觉得他说的话漏洞百出，但我那几日没有过多的心力去想。

拍摄完成之后，经理提议大家一起去吃夜宵，我头痛不想去了，可是经过那事之后我有如惊弓之鸟，再不敢单独活动，况且我也怕那人再跟来。

在江淮饭店的丽景园，我们一众人围坐在两台烧烤架前。我要辞职的事尚没对公司公开，众人热闹纷纷地谈着近来演艺圈的奇闻轶事。我只觉得魂魄不在我体内，稍微喝了两口酒，便头晕目眩，我站起身想要去洗手间洗把脸，清醒清醒神智。

冰凉的水打湿面部的潮红，微微觉得舒服了点，我催眠似的告诫自己，不能慌，不能慌，不能……啊——我看了一眼镜子，像见鬼似的惊叫一声，险些撞在那人身上。

那人只是潋潋一笑，道：“何小姐在害怕什么？我又不是坏人啊！”

我气愤地推开他，怒道：“你从香港追到了这，够了吧？你到底要干什么？”

那人微微愣了愣，颇委屈地低下头，像个受了批评的大孩子，嗫嚅地道：“我没想要干什么啊……”半晌，他似鼓起勇气似的说：“何小姐，我在305订了包房，你可不可以给我一点时间，我跟你说一件事，是关于宁姝柔的事！”

宁姝柔的事？我心里一凛，曾经的猜测在一秒瞬间澄明，几乎就可以确定他是——

我嘱咐了我的助理几句，独自走进305房间，带着一身自杀式的凛然。今天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再大的劫难我已经经历了，不怕他再搞什么暗鬼！层层的递进逼着我去面对真相，今晚我必须把这个暗鬼揪出来！

和他四目相对的片刻，他反倒是一脸歉然的笑意，道：“这样冒昧地请何小姐前来，真是太失礼了，不过怕有些话过了今晚就再没机会说了。”

我不去看他的表情，只是淡淡道：“你不是想告诉我关于你姐姐的事，现在可以说了。”

“我姐姐？”他惑然看着我。

我微微冷笑：“宁姝柔好手段，为我们错点了个鸳鸯谱，本来我还好奇她那位堂弟是个什么样的人，却没想到是个连身份都不敢暴露的胆小鬼！”

他惊到目眦欲裂，“你知道了？”

“其实你也知道早晚瞒不过，你一而再再而三地跟踪我，我一定会找人调查你的身份。”

他有些黯然地坐下来，道：“其实我也知道瞒你不过，可是我也是受人胁迫的。宁姝柔的心机太强，她装疯卖傻骗过了所有人，和她的丈夫远走高飞了。”

心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扯碎，脑海里盘旋过千百个问号，他说的是真的还是假的……

“那么，那祝福她啊。你跟我说这些，又是什么意思呢？”

他局促地跺了跺脚，像鼓足了勇气似的说：“我是想说，你喜欢的人终究不属于你，可是喜欢你的人，正站在你面前！”

“你说什么？！”我像看戏中人似的看着他。

他倒真的放下了一切顾虑，大声道：“没错，我想说，我喜欢你！”

我长叹了一口气，做出一个制止的手势，道：“你认识我吗？你才见过我几面？”

他有些受伤地说：“我在电视上经常看到你，我喜欢你这样的女孩。虽然宁姝柔给我们安排的‘订婚’是假的，可是我的心是真的。借着这个机会，我正好说出我心中所想。我们为什么不顺水推舟呢？”

“顺水推舟？”我哭笑不得，“若是你想做一场感情游戏，那么现在可以到此为止了，即便你是真的，我也不可能接受你。因为，我不可能跟任何宁家的人有关联！”

“为什么呢？是因为我姐姐吗？我告诉你，她骗了所有人，她和苏沢易到美国去了，你也知道，苏家有大半的生意在美国！”

是么？姐姐分明告诉我，她是去治病……

我冷冷地打断他：“好了，不要再编故事了。关于你姐姐的事，我一件也不想听。我要走了，愿我们后会无期！”

我毅然转身，开门离去。现在，我只想静一静，然后好好地忘掉这一切……

我的助理走上前搀住我道：“小姐，那个人没有对你怎么样吧？”

我微微摆了摆手，听到自己苍寂的声音从腔子里逼出来：“让爸爸去查查，宁嘉朗是个什么人。”

跟随团队返港之后，我就直接回到澳门家中闭门不出。谜底很快有了揭晓，宁嘉朗，移民公署资料上显示的是，美籍华人来港从商人士，注册的职务是嘉嬅服饰有限公司总经理。那么显然，他给我的名片都是假的了。然而爸爸通过私家侦探查到，这个人与3K党关系密切，3K党，我不禁齿冷，那么那天绑架我的人正是……

我来不及多想，爸爸从我手中夺过资料，沉声道：“从现在起，你给我好好地待在家里不许外出，美国的学校也不要念了，我另外给你找学校。”

“为什么？！”我站起来道。

“你和姓苏那小子，能断的干净？”

我瞬间惊诧，“爸爸，你也在调查我吗？”

“不是调查，而是，”爸爸看了看我，语重心长道：“你以为爸爸从不关心你吗？”

我无言，或许自己是真的傻，这么长时间以来，怎么会没有一点蛛丝马迹？也好，我和苏沢易，算是斩断了所有的缘分。是谁说的，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爸爸，我跟苏沢易是不可能的，没有这件事也不可能，我的心早已给了另一个人，此生此世都不会再爱上旁人了。”

爸爸深深地看着我，目光中流露出悲悯的怜意，他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唏嘘道：“阿薇，你为了那件事，一直怨恨爸爸，是不是？”

“不，不是的。”我矢口否认，“一切都是天意，怨不得任何人。”

爸爸目光越发深沉，深沉到心底的秘密只能透过讳莫的眸光反射出一点温然。“好了，你好好地休息，不要想太多了。过几天，我让璐敏把孩子送还给你。”

我怔怔地抬起头，似在做梦一般不敢相信。爸爸只是微微一笑，在我肩膀上拍了两下转身上楼去了。

我在那一瞬间眼泪汹涌而下，这么多年的漂泊，这么多险象环生的恶斗，到头来伤得体无完肤，就是为了有朝一日可以做一个无愧的母亲。可是现在面对孩子的时候，我的卑怯像一个深藏地下久未见光的人，不敢看他天真的小脸。若有一天他的母亲要面临到尊严扫地、千夫所指的境地，孩子怎么办！

我不敢去想，在这样的不安中我的疑窦也与日俱增，有一个想法在种种逻辑的推断下越来越明晰——芊芊是真的疯了么？她在婚礼之前就已经知晓了我的身世，紧接着就凭空出现了她的堂弟，这一切天衣无缝的衔接太像一双幕后之手的安排，而能把这一切布置得这样紧锣密鼓的，只有芊芊自己！

我相信芊芊是有这个心计的，那个堂弟，一次又一次地刻意接近我，若非我足够机警，恐怕也早已着了他的道。多么险恶的设计！运筹帷幄之中尚能决胜千里之外。在这样反复的忧虑中，我的身体迅速消瘦了下来，八月秋风渐起的时候，我几乎已经下不了床。

我现在已经无力去想这些前因后果，只惊惧地感受到，身体一天比一天明显的变化！莫非……我的意志终于在某个深夜彻底崩溃，妈妈被我的一声惊喊吓得疾奔而来，保姆也围聚到我的床前，我惊恐地缩在床头，仿佛四周布满了无数黑漆漆的眼睛。

母亲的声音在一旁焦急地安慰我：“阿薇，你怎么了……”

“小姐，你是不是做噩梦了……”

我怔怔抬头，茫然地看了看四周，问：“这是在哪？”

“这是你家啊！”

“好了好了，妈妈在这——你们都下去吧。”母亲紧紧地抱住我，柔声地安慰道：“别怕，妈妈在这，什么事都没有！”

我的身体如寒风席卷的秋叶一样不住颤抖，涕零如雨道：“妈，我可能……”

母亲在一瞬间已经明白了我的意思，嘴巴张成了一个O型，惊恐万分地看着我。半晌，她像怀抱着受惊的婴儿一样紧紧拥住我，道：“别怕，妈陪你去检查，我们去加拿大！”

我伏在母亲怀里，哭得肝肠寸断。我不是怕，而是——到现在为止，我终于不得不接受一个字来形容自己——脏！

在母亲的陪同下，我秘密地远赴加拿大求医。港澳就那么弹丸之地，有什么新闻都会被媒体争相报导，我们何家丢不起这个颜面！检查的结果喜忧参半，还好，我没有染上什么不洁的病症，可是，如我所猜，确实有一个小生命已经在我的体内结胎！

我毅然决然地打掉了这个孩子，躺在手术台上的时候，我再没有掉一滴泪，最深的绝望和最难忘的耻辱，已经将我的心锻造得刚硬如铁，纵使来日真有什么大祸临头，我也要以最昂然的姿态迎接命运给我的洗礼。另外，如果可能，我不会放弃仇恨加之于我的新的使命——复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