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舞九天 七十八一剑雨梦

忽听一人嘻嘻笑道：“娘，这场戏咱们也看得够了，该收场啦。”声音出自听雨亭中，众人都抬眼望去，见麦思寒伏在林静莎怀中，搂了她脖子，作撒娇状。

林静莎道：“这事若不说破，他们就像没头苍蝇一样，无休无止吵闹寻找下去。既然危及到苗公子爹娘妹妹的性命，只好提前收场，你就告诉他们真相吧。”

麦思寒起身走出亭子，道：“你们不要难为苗大哥，我来告诉你们梦雨剑谱的秘密。”

苗人杰将信将疑，止剑不发。

麦思寒走到苗人杰跟前道：“世上根本就没有甚么梨园秘笈，你手里所拿的压根不是什么‘梨园剑谱’，而是一本古琴曲谱罢了。”

此言一出，恍若平地风雷，众人耳畔轰鸣，俱心头大震。

苗人杰哼哼冷笑道：“你一个小丫头懂得什么？张绪是林淡秋首徒又是乘龙快婿，他难道没你知情吗？小姑娘不要耍花样患惑人心。”

麦思寒双眉一皱道：“你们这些人自作聪明，实在都是大大的傻瓜，这就叫作聪明反被聪明误。这部书是本小姐所写，还有比我更了解它的吗？”

她这话说完，王爷诸人都舒了一口气，紧悬的人放松了下来。王爷一撇嘴道：“小姑娘牛皮吹得比我还厉害。”

白晓帝冲麦思寒道：“大人说话小孩子不要捣乱，走开。”

张师秀道：“你想编我们放了苗子凤的爹娘妹妹吗？这骗术也太幼稚低浅。小姑娘要想学得高明些，不妨拜我做师父，老夫指点你一二。”

“呸，谁稀罕拜你为师父，老脸厚皮，不知羞耻。”麦思寒见他们不信，有些焦急，道：“要怎么样你们才相信？”

张师秀更是确信无疑，道：“你什么时候学得骗术高明一些了，自然会骗得我们相信。”

忽听一人平声静气地道：“麦姑娘说此书为你所写，有何证？”却是张绪心平气和地询问麦思寒。

麦思寒道：“这薄薄几页纸是我小时候习字用的，书上所写的字根本无任何用意，都是我爹爹考我所识的字或背诵的诗词，我一笔一划写在本子上的。本小姐天资聪明，倒是少有写错的时候，有时候也画些画儿在上面，那些练武的图形是爹爹习武时，我坐在一边顽儿，闲极无聊便画在纸上。

爹爹自小疼我，倒也不管我到处乱画，后来，有一个晚上，爹爹在月下散步，触动心思，在小溪边抚琴一首，奏完以后奔回屋中，匆忙中找不到合适的白纸，又怕一时灵感至心头所作的曲谱忘记了，便顺的和取过我的习字本，在后面残存的几页白纸上记录下来。以后，这个小本子就不见了。若不是今日诸位郑重其事地拜读本小姐的大作，本小姐早把它忘记了。”

话音一落，忽听“扑”的一声，白尸口喷鲜血，往后便倒。黑尸抢身上前扶住她，见她面色惨白。

张师秀怔了半响，小心翼翼的道：“麦姑娘此话当真？”

麦思寒道：“是假的，你爱信不信。”她这话是反意，张绪自然听得出来。

张师秀又道：“这书中之字砍是颠三倒四，不成章句，可是字里行间含有许多人体穴位，这作何解释？”

麦思寒道：“笨猪。我爹爹是武学行家，满脑袋都是武功术语，教我识字时自然而然说出来，也没甚么奇怪。这本书中字迹是不是一开始潦草，越往后越是工整，而且最初的字儿笔划简单，往后便复杂了呢？”

苗人杰翻开书，果然见最初几页字体笔划简单，而且歪歪扭扭，像刚开蒙的小学童书写的，翻至最后，循序渐进，字体工整了许多。苗人杰叹口气，喃喃道：“这是真的吗？老天爷可真会捉弄人？”

张绪轻轻道：“麦姑娘，这本书既是你所写，你能将这本书自始至终背诵一遍，我便相信你的话。”

麦思寒一怔道：“这个……我……我背不下来。不过，其中几首小词是爹爹常常念诵的，我自小熟记，现在也还未忘。”当下将书中的几首小诗背了一遍，又道：“你若还不信，我要以写几个字，你们看我的笔迹是不是与书中相同。”说罢，伸指在地上将其中的一首词写了一遍。

众人观看，果然与书中字迹相同。

张绪点点头道：“麦姑娘所言句句属实，这下我相信了。习字之本毫无条理，无人会专心专意记诵，你若是真的一字不差的背下来，反而与常理不合，哎……嘿嘿……一场梦而已，一场梦而已……又是摇头，又是叹息。”

王爷见他摇头感叹的样子，道：“大家都只当做一场梦，梦醒而散也就罢了。”白尸失望之下口吐鲜血，伤心欲绝，张老儿恋这秘笈之心更胜过白尸，巨大刺激之一，该不会又要发疯了吧？张绪嘿嘿一笑，道：“这样的结局比我想的要好的多，我师父因武学争竞而毁了自己一手创建的梨园剑派，自己的心上人也因此而死。我为了一本子虚乌有的秘笈又得到了什么呢？失去了妻子、儿子，自己也几次濒临生死关头，不人不鬼过了一生，枉负年华，，嘿嘿……”众人听他笑得干枯凄惨，心底都觉生了一股凉意。

天阴沉沉的，滴下几滴雨滴来。

谷口忽然马蹄声响，一骑快马飞奔进来。一人跃下马来，滚滚爬爬扑到白晓帝面前，道：“启禀帮主，咱们设在鲁中、江西的赌场都被人占了。”

白晓帝一惊道：“是谁这么大胆？”

那帮众道：“是庞山帮串通鲁西南财阀黄锡天、江西财阀南天仙夺了咱们赌场，还打伤了不少兄弟，咱们在江浙的兄弟前几日也都退回川内，眼见所有赌场都被人抢走……”

“啊”白晓帝双目圆睁，气的眉毛头发根根直跳，抽刀在手，道：“张师秀，你好阴险，背弃诺言，当我狼王好欺负吗？”

张师秀退后一步，也抽剑在手道：“一山难容二虎，白晓帝，你还是滚回你的四川去吧。谁不知道中原水陆二道是我庞山帮的天下。你既与我争地盘，又与我抢秘笈，事事与我争抢，卧榻之畔，岂容他人安眠，我怎能容你？你这人又小气，四大财阀早不满意你，他们要的是银子，我要的是地盘，嘿嘿，就这么简单。”

白晓帝转而向王爷道：“王爷，苗都督，你们说句公道话，森林狼、庞山帮互不相干，原是王爷允诺的，庞山帮公然强占我的地盘，这不是不将您老人家放在眼里吗？”

王爷、苗人杰早收受张师秀巨额贿赂，哪里会主持公道？

王爷微微一笑，道：“庞山帮这几年发展的确很快，他手下弟兄多了总得有口饭吃，仅凭江淮，养不下这许多人，你狼王财大气粗，就些于他又何妨？”

王爷摆明了是袒护庞山帮，庞山帮与王爷上下沟通，白晓滴见再无指望，又见对方人多势众，早有准备，强拼只能自讨苦吃，执刀恨恨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咱们走着瞧。”带着几名帮众出谷而去。

细雨淅淅漓漓，如牛毛，如花针，颇有春雨的情致，又有微微凉意。

张师秀见张绪呆呆无语，道：“大哥不必悲伤，你却还有一件事可贺。”

张绪道：“你是说静莎和爽儿吗……哎，我对静莎是一片真心，也很疼爱爽儿，可是我……我……他们怎会原谅我？我去日无多，也不做他想，忏悔余生，平平静静地离开这个世界就是了。”

张师秀道：“大哥，你我素来不和，你知道是为了什么吗？”

张绪道：“你我兄弟自幼相处，又共同投在梨园剑门下，说什么和不和？”

张师秀道：“我拿你当哥哥，可你几时拿我当弟弟了？笑话。拜入梨园门后，你一日日飞黄腾达，位居师父一人之下，千人之上，又几时提拔过兄弟一点？哼哼，甚么亲兄弟，都是狗屁。”

张绪道：“我何曾不想拉兄弟一把，可是你自入师门后，游手好闲的个性丝毫不改，屡次触犯门规，那一次甚至偷偷下山，在烂竹巷狂嫖烂赌，输了银钱不还，被人找上门来，丢了梨园剑派的面子，师父大大震怒，非要打断你双腿赶下山去，幸好师父要赴华山比武，我又花了大笔钱为你还债，若非我多方遮掩，你早被逐出师门，这又怎怨得我？”

张师秀道：“大哥是挺会遮掩，扮作正人君子，要不然怎么会爬得这么快？你只不过怕我扯你后腿，干脆一脚踢开，打在五等徒子徒孙里永不出头，嘿嘿，哥哥可真狠心。”

张绪道：“弟弟，时过境迁，你何必念念不忘，何况，你也改一改那些恶习是正经。”

张师秀嘿嘿一笑道：“我的恶习还不止这些，还喜欢偷偷跟踪，窥人隐私。”

张绪沉眉不语。张师秀置兄弟之情不顾，绑架张绪、张小爽父子，胁迫秘笈，原非偶然，他有此狠心，是有前因。

张师秀又道：“哥哥，你猜嫂子如果健在的话，我的侄儿能有多大了？”

张绪骤然脸色惨白，道：“你……你胡说些什么？”

张师秀道：“你谋杀前妻，做得神不知鬼不觉，这一招可真漂亮，若换了我，我可下不了这个狠心。”

张绪猝然近乎虚脱，缓缓摇摇头道：“你……你都看见了？”

梦中剑谱虽真伪已判，但各人心中都不甘心，盼能寻到蛛丝马迹以证明麦思寒所言是假的，都在凝神思索梦雨剑谱的事，此时闻听张师秀的一席话，一齐望了张绪。林静莎、苗子凤诸人也都一齐注视着张绪。

张师秀道：“你为了娶到林姑娘，做师父的乘龙快婿，乃至坐到梨园派掌门人的宝座，竟乘夜赶回苏州老家，将你的结发妻子狠心杀死，又怕走漏了消息，将合村五十余人杀得干干净。

那时你与嫂子已有了一个小儿子，刚刚三岁。师父对你极为赏识，有意将爱女许配于你，这是梨园门人人皆知的事，你暗中给我三两银子，嘱我不要泄漏你已婚娶的消息，我已老大不满，那夜见你偷偷溜下山，便暗中跟踪你，却做梦也想不到你如此狠辣，如此绝情。幸好，你自己的骨肉你一时狠不下心杀掉他，我躲在窗外，见你几次挥起掌来要向熟睡着的小宝劈下，又几次收回掌，犹豫不决。后来，你用棉被把他包了，奔出屋外，又把村子放了一把火，远远地走了。走了一会了，我当时还以为侄儿决无存活的希望，想不到你还是存了一念之仁。你把这个孩子扔在一个小镇街头，这个孩子靠乞讨流浪，居然不死，而且适逢造化被一家人收留，而且供他读书进取，升官发财，地位显赫，竟至坐到了都督的位置。”

苗子凤不自觉向苗人杰看去，这孤儿身世与苗人杰何其相似，苗都督，苗……是苗人杰吗？他见苗人杰脸色越来越难看，双眉微微颤抖，显然心神激荡。

张绪一怔，定定望了苗人杰，嘴唇哆哆嗦嗦，竟说不出话来。

张师秀接下去道：“知道你的秘密的只剩我一个人了，你妻子儿子都不放过，迟早也会杀掉我，我不敢再回梨园门，连夜逃到芜湖，混迹于黑道水寇。哎，山不转水转，你父子终有团圆之日。你儿子腕上有两把木锁，是他小时我做了给他的，他现在都没舍得丢掉，我……”话音未落，忽然心口冰凉，一柄单刀自前胸穿了出来。张师秀吓了一跳，见那刀尖上红艳艳几滴血珠，晶莹剔透，煞是好看。他目瞪口呆，定定地道：“好……好……一头栽倒。”

苗人杰一刀戳死张师秀，跟着啪啪拍出两掌，分击在张绪廉泉、天突二穴，回转身，如烟般飞奔，身影一转，在密林里消失了。

张绪嘴角渗出一丝血丝，如一株木桩，呆呆站立。

出人意料之事一件接一件，但没有一件比张绪为苗人杰亲生之父更令苗子凤意外的了。苗人杰腕上所带木锁，苗子凤早知，那时他自小之时便戴的，而苗人杰、张小爽、张绪双眉间又都有一黑痣，苗人杰与张小爽面貌相像，决非偶然，他们原是同父异母兄弟。

庞山帮帮主一死，群龙无首，帮众抬起张师秀尸首急急走了，料庞山帮为争帮主之位又免不了一场争斗。

细雨越发大了，草地上溅起薄薄雾蔼。一阵铮铮锉锉的琴声响起，便若那细雨一般，缠绕林间。那琴声清清凉凉，让人听了有种朝湿湿润的感受。炎夏过后又将是淡淡的秋天，一页页黄叶飘落，沙沙的秋雨，而后是凛冽的寒风刮来片片雪花，天地洁白，万径人踪灭，小草吐绿的时候，和煦的春风，柔柔的细雨，转眼又是山花烂漫……

年年复年年，朝朝复朝朝，岁月如流水……那琴声带着众人恍若走入了四季更替，看到了山泉、野花、丛林、山川、微风、细地正席、薄雾、明月……人人都有种舒爽愉悦的感觉。在赏玩流连四时景色之余，又生出一种淡淡的忧愁，时光飞逝，好景不长，对花醉月，徒添无奈。

苗子凤心中不由得想：“人生苦短，不去品赏美好的东西，却去勾心斗争名逐利，未免得不偿失。此中真味，又有几人能领悟？”

琴声婉转起伏，忽如流水潺潺，忽如风啸旷野，但无论狂风暴雨之后，还是大浪澎湃之余，都有一种绵和轻柔温顺令人感之无比舒服的曲调伴随始终，偶而也有感叹悲凉之音，如泣如诉，终归化为平和，如世间一切景物，和谐自然。

琴声不知何时止歇，唯闻沙沙雨声。林静莎怔怔出神，过了一会，举起古琴，扑通一下扔下泉去。泉水泛起涟漪，复归平静。唯有濛濛细雨，天地静肃。

王爷、双尸诸人不知何时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