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笨贼的故事 2、大嘴巴子

是陈猪屎。

我幻想的乐趣一下缩回去了：“你要干啥？”

“我要进屋，冻死我了。”

我打开门，陈猪屎脸冻得通红，可怜兮兮的站在门外。

我趴在门口左右看了看：“大晚上的，你来干啥来了？”

“我……”陈猪屎脸更红了，“我把白天的东西还给你。”说着递给我一个袋子。

“给我干啥？我还能穿那玩意啊？”

“给……给猪套上也行，天挺冷的。”

“给猪套上？”我气乐了，“亏你想得出来啊。赶紧进来吧。”

说着，我心里莫名其妙的蹦了一下，仿佛预感到要发生什么。我和她从小就认识，玩了这么多年，两小无猜，但今天她是第一次这么晚来找我。

陈猪屎进了屋，直接坐在床上，把手塞进被子里。

“你捂捂手，就赶紧回去吧。家里……”

“家里不知道我来。”陈猪屎抢着说，声音小得跟蚊子似的。

我挠挠脑袋，这家伙今天犯什么毛病？

陈猪屎吸了口鼻涕，捂了半天手，忽然说道：“狗毛，你看过日本的小说吗？”

“啥？”我越来越不明白她要说啥，“日本小说，没看过。动画片倒是看过不少。”

“日本什么样？”

“这我哪知道？我又没去过日本。”

“昨天我们上课时候，老师给我们念了一篇日本作家的文章，听起来好美。”

“那咋滴？”

“不咋地，我就是想跟你说说。”

我迷茫了，站在地上半天没出声。屋里的火盆在噼噼啪啪的响着，窗缝里偶尔传来细细的寒风声。我俩都好久没说话。陈猪屎低头看着地上，手指在床单上划来划去，灯光在地上拉出她细长幽暗的影子。

许多年后，我问起她，她说我真是个傻子。一个女孩子家，半夜偷偷跑出来跟一个大男孩聊日本文章，还能是啥意思？

可我当年真不懂她想干啥。

我一直把她当成妹妹，或者哥们，一点别的想法没有。

殷道严倒是挺喜欢她的。可惜他长了一副奇怪的面容，脸实在实在是太圆了，溜圆溜圆，你要从正面看他，都看不见他耳朵。有句话形容美人，叫“面如银盆”，他这个脸就像个大洗脚盆，乍一看跟糖饼成精了似的，所以女人缘很差。尽管他家境殷实，可那个年头许多女孩还不注重这个。

陈猪屎想了想，抬起头来，又问我道：“你说我起个日本名字怎么样？”

“日本名字？好好的起那玩意干啥？”

“就觉得挺有仙气的，都是四个字四个字的。”陈猪屎微微笑笑，又露出羞涩的表情，我第一次忽然觉得她是个女孩。

可我还是说道：“四个字？四个字就有仙气了？”

“对啊，你看，羽生结弦、望月深山、松枫千奈，多好听的名字！我想起个日本名字，但一听起来得是中国人的那种。”

我看了她半天，忽然笑了：“那你可以叫‘久菜合子’，’煎饼果子’，或者……或者‘扑棱蛾子’！”

陈猪屎撅起小嘴，横了我一眼：“胡说八道，我跟你说正经的呢！”

“正经说，你因为啥要起四个字的名？你原来的名不是挺……”我实在忍不住，忽然哈哈大笑起来。

陈猪屎小脸胀红，眉头皱起，满面怒容：“不跟你说了！一点儿都不好玩！”说着一跃而起，出了房门。

我对着她的背影喊道：“诶！还可以叫‘苍蝇拍子’、‘马路牙子’、‘抠鼻嘎子’……哈哈哈哈哈哈哈！”

陈猪屎一声没出，消失在黑夜里。

我胡说八道一番，心情大好，转身进了屋，越想越好玩，窝在被里乐了半宿。

然后我就遭灾了。

第二天一早，猪圈里开始有了不少稀屎。不到三天，猪瘟排山倒海般袭来，圈里一大半的猪都瘦了好几十斤，趴在那食也不吃，只是哼哼唧唧。三年猪龄的老皇后直接一命呜呼。我眨眼间损失了大半家产，搂着下崽壮士老皇后冰凉的尸身，欲哭无泪。

防疫站的人来检查，烧了死猪，满院子香气扑鼻，邻居还以为我失心疯把猪都烤着吃了，好像要特么撑死我。

我正在心疼，防疫站的人又说这种病可能会传染人，不由分说的把我也带走打针。我就这样离开了心爱的猪群，再见来不及挥手，分别没时间拥抱……

看着渐行渐远的猪圈，泪水模糊了我的双眼。

由于十里八村只有我这么一户养猪大户，所以其他人家财产都没咋受损，倒是有许多人被拉到县里打了预防针。大家对我的态度也都一百八十度大转变，从肉食者变成了扫把星。真没礼貌。

关键是，我为了加盖猪舍，还在县里的信用社贷了一笔款。现在猪们随风而去了，我的贷款却一点没少。信用社的人要收了我的房子，我跟他们说，要不你们把我的猪圈收走？人家一口回绝：我们要那玩意干啥？住啊？

这下我可挠了头。他们不住，看来我就得住猪圈了。

按理说，殷道严是我的好朋友，他家老爷子在镇上是赫赫有名的财主，应该能助我一臂之力。可这小子左支右吾，就是不肯帮忙。后来我才知道，他嫉妒我给陈猪屎送的东西，居然偷偷跑到县里，又买了许多内衣裤，要送给她，结果被干脆的拒绝了。

所以他对我只能又爱又恨。毕竟是玩了十几年的发小，哥们感情还在，只是中间夹了个妹子，弄的他一时昏头，不想帮我的忙。

不过，他确实给我指了条赚快钱的明路——打黑拳。

当年的乡下，斗鸡、斗狗、斗蟋蟀，只要和赌钱能联系上的玩意，都有庄家在偷偷经营，许多闲汉也都乐此不疲。

最刺激的，还得是真人掐架，就跟后来火爆的八角笼格斗差不多，但比那个要疯狂不少。

乡下人打架，完全没有章法，你让八角笼格斗王来比划比划，说不定也得吃了暗亏。

比如你想虚晃一招、然后反向一个勾拳或者摆拳把对手打倒，这本来是个巧妙的拳法，但对方很可能完全不吃你这一套。你晃他，他根本就不动弹，你还没反应过来，他就“呜嗷”一嗓子，往你脸上吐一口大粘痰，然后趁你懵逼的时候奔着你脚丫子就冲过来，抓住就是一顿暴啃。

这不是开玩笑，我亲眼见过这帮家伙掐架，那是完全不管不顾。什么千年杀、薅胸毛、啃脚丫、抠鼻孔——哪里不对打哪里，妈妈再也不用担心我的健康。

好在虽然是地下黑拳，但大家都不愿受重伤，也不愿把对方捅屁股捅死——谁也不敢下死手担责任。所以这种活计就受到许多杀马特青年的热爱，纷纷下场一试高低。赢了有不少钱赚，输了也能弄口饭吃。

我被迫进了这个行当，一干就是六个月。

我的第一场掐架是在一个冰天雪地的夜里，我一辈子都忘不了那天。

掐架场是个十来米见方、用砖头围起来的空地，四周挤满了穿着破棉袄的小青年和脏老汉。许多脏老汉当年也曾是精神小伙，但沉迷赌博把自己弄成现在这副模样。

我是个新手，新手的赔率往往更刺激。场子里已经好久没进新手了，所以那晚大家都格外兴奋，收钱的小弟们忙的乱七八糟。

第一轮比赛，两位膀大腰圆的选手出战，各自只穿着一件背心，冻得浑身鸡皮疙瘩，像拔了毛的大公鸡那么霸气。

我以为这是场硬仗，结果一声锣响，他俩大吼一声，揪住对方脖领子就是一顿大嘴巴子，谁也不躲一下，就是一巴掌一巴掌往对方脸上呼！这家伙抡的，手都抡出火星子了，脸上都拍冒烟了！你就听啪啪啪，啪啪啪啊！各种大啪啪，没完没了的啪啪啪！

这简直把我看懵逼了，心想不应该啊！这俩人看着都三十多岁了，这是在超市门口坐摇摇车摇迷糊了还是咋滴？

就知道爸爸的爸爸是爷爷，那怎么就不知道躲一下呢？就是咣咣抽耳光子！疯啦？

我要是遇见这种货，该如何是好呢？

这种类型的战斗，一时半会还很难分出胜负，俩人抖擞精神，大眼珠子瞪得比牛都圆，好像想把对方瞪死。

最后裁判都看不过去了，上去想把俩人拉开，但他俩打发了性，谁也拽不开，就是一顿大嘴巴子狂抡，一边抡还一边大喊着“卧槽！卧槽！”，非常有节奏感。我后来想，什么DJ、MC啥的，大概就是从这儿传出去的。

抡了有十几分钟，俩人全都鼻青脸肿，嘴唇子高高肿起，下场喝了口水，还要再战。裁判连忙制止，以平局判定。

两位选手谁也不服，但迫于压力，只好携手向观众致意，脸上红里带紫，紫里泛青，鼻口窜血，面目全非。

我身上基本已经软了，心想生产队的驴也不能这么打啊！这打得他妈都不能认识他了！我在家杀猪的时候也没下过这种狠手，这简直就是丧心病狂！

我是真不想打了，大不了回家住猪圈去。在这整一场，整不好脸得被打的比猪还大！

但没办法，来都来了，钱也收了，不打就得被观众大嘴巴子打死。

我怯生生的下了场，心里紧张的一塌糊涂，使劲夹紧屁股，吓得就快拉裤兜子了。

对手是个以心狠手黑闻名乡里的老处男，面容猥琐，奇怪的是胳膊并不粗壮，连身子都干瘦干瘦的，仿佛一阵风都能把他吹倒。我之前什么也不懂，就看他体格弱小，亲自挑选他做对手，还引来了不少赞誉。现在我明白了，这家伙一定有些过人之处，很难揣摩。

果然，一上场，对方并不动手，围着我大兜圈子，忽然就开始破口大骂，从大狗熊的妈妈直骂到小野鸡的妹妹，好像跟动物界有仇。

骂的我一愣一愣的，我想咱不是掐架吗，咋还带这样的呢？再说我跟大狗熊也没有亲戚啊，你骂人家干啥呢？

这肯定是个什么战术！想趁我听懵圈的时候，一击毙命。

不行，我得注意点儿！我清空大脑，瞪起眼睛，恶狠狠的看着他，尽量不受他干扰。

你能想象那个景象吗？一个瘦鸡似的男人，光着膀子，只穿一条兜裆布，小碎步围着我不断绕圈子，冲我破口大骂，骂的还全是动物，好像要把老母猴、大野猫的祖坟都掘了。我站在中心，随着他的脚步缓缓旋转，眼睛瞪得像铜铃一样，横眉怒目，龇牙咧嘴，好像他家祖坟我已经掘完了。

他骂一声，我哼一下，骂一声，我哼一下！整的好像凤凰传奇的俩歌手。

但我想，在气势上就不能输给他！

我俩就这么玩脏口B—BOX玩了有十分钟，这不就是俩傻X吗？

但傻X归傻X，效果还是很不错的。我俩还没动过手，围观群众就看的很嗨，各种瞎出主意。有让我薅他鸡鸡的，有让他扎我屁屁的，还有让我俩抱一起互相啃的，没一个靠谱的。

他越骂越凶，越骂越凶，奇思妙想，鬼斧神工，大嘴叉子咧的唾沫横飞，骂的我目瞪口呆。我俩还没交上一手，我脑袋上就见了汗。

骂了好半天，他可能有点累了，毕竟老处男的身子比一般人都虚。看我没受干扰，他换了战术，停下脚步，忽然开口说道：“老弟，咱俩谁也别躲了，就搁中间这块儿抡吧！”

我心想你这家伙好不嚣张，就你这小体格儿，要真按上一场的套路打，我两下子就能把你抡飞喽。

我点点头，深吸一口气，刚要上前迎战。忽然眼前一黑，无数手掌向我脸上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