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亲王 第十九章：羊肉泡店

待喝下了第三碗的最后几口汤，宜城拿起袖中的手绢，正要擦嘴。一旁看她出神的念一立马回过神来，将自己的帕子递给她，温柔的说道：“用我的罢。”

于是李韫将顾哥哥的帕夺了过来，胡乱的一擦，举起手来，又唤道：“店家，来！”

安禾以为公主吃好了，是要结账，就准备从小荷包里拿出相应的铜钱。却不料公主将她的手按下来，豪气的说道：“再来一碗罢，配个芝麻胡饼！”

念攸实在是没见过饿成这样能吃的，竟是位公主，他自打吃饱喝足之后，最大的乐趣就是陪坐在兄长身旁一同看着公主。兄长看的入迷，他眼中的心上人哪里都好，安禾也恐怕早就习惯。整桌子上唯独是他，基本被公主的饭量惊住了。

安禾看了出来，便又不满意的戳了戳他，给他使了个眼色，教他不要太明显。

念攸也是个直肠子，当即就问道：“安禾，我好歹也是个朝廷命官，你别动不动就戳我，戳的人怪疼的。白日在寺院也就算了，现在还戳。你是练过铁手功吗？有话你走近点，小声说了就是了。”

公主不插嘴，一副看好戏的样子。安禾的脸却一下子红了起来，一直到耳朵根，她躲到公主身后，什么话也不说，什么话也没法说。难道对主子说：“他笑话你吃的多吗？”这叫人怎么开口。

此时店家带着新饭过来了。韫赶紧张罗着给大家平分，把每个人的空碗聚到一起，让安禾把里面的羊肉汤倒出来。她道：“第四碗嘛，大家分分，每个人吃的也就不多了。现在的店家不似几年前那样做生意，一碗汤里，竟只有那可怜的几片肉。”

李韫自找面子的话，终于是逗笑了念攸，他实在无法藏住笑声，连兄长都瞥了他一眼，教他住口。谁知韫却并不难堪，只说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们吃的是我萧家的国饭。我多吃几碗自己家的饭，碍着谁的事了？我又不是不给钱。”

念一拿起箸，陪小玖又再吃了一些，但念攸确是根本塞不进去更多了。这时候，店家走过来收些杯盘，临走前，却给李韫他们鞠躬道了歉：“客人，你们刚刚的话，小老听到一些。原不是我做事不讲诚信，胡乱赚钱，而是如今买卖不好做。今日你们的账，小老就给免了，客人以后可要再来光顾啊。”

老人家说着，就准备带着东西回去了，却被李韫拉住：“老翁翁，是我们不明就里，恐怕冤枉了您。您难道有什么难言之隐吗？”

老人家听了，摇摇头，仍是要走，嘴里只念道：“不当说，不当说。”韫看出来，老人家是在害怕。她吃了两口，就跟着老翁翁往食柜后面走。念一拦住也要跟去的安禾，意思是让公主自己去问，一群人去，恐会惊住老人。

那店家将一摞碗放下，转过身来，问跟来的李韫道：“可还是需要什么？”

“没什么，”公主麻利的帮忙收拾起来，将葫芦瓢舀了水，往盆里倒了过去，就准备坐下来洗完。店家赶紧拦住她，不肯麻烦主顾。

李韫问道：“翁翁，我几年前来时，是个婆婆帮你洗碗，她今日怎么不来？婆婆身体好吗？”

老人家一听，将手垂了下来，呆在原地，佝偻着腰回道：“小老的内子啊，她身体尚可，只是不能陪着出来做活儿了。难为客家惦念，小老儿真是羞愧。”

韫又和和气气的继续问道：“店家若有什么难言之隐，不妨告知于我，我说不定可以帮忙？”

“若是一人的难，几个人合力也就帮了。但多人的难，客家就帮不了了。小老感激客家，但小老的忙，客家恐怕帮不了。看样子您是久不在神都待，或是很少出门走动？不然您也不会不知道我们小商贩的苦楚，这在神都真是人尽皆知啊。”

“我确是刚随耶娘回京，但店家大可告知，不要害怕。我有些朋友，他们家里都是一二品的大员，是能跟圣人说的上话的。”

店家听到圣人，仍是没有喜的模样，他看着公主小声说道：“就连如今的圣人，也是个空壳子。”他知道这位客人是真的想为他好，不像是坏人。她虽然帮不上忙，但自己愿意解她的疑惑。他看四处无人过往，遂对李韫说道：“从前跟白寘打仗时，我挣过些军功，在厚载门外分了些永业田，再加上原本的口分田，跟内人一个纺织，一个种田，闲时做些小买卖，在家门口挑着扁担卖热食，日子多少也还凑合，能养着个病儿，几十年安安稳稳。谁知道圣人换了，来了个从前没听说过的皇夫，把持着朝政，纵容手底下的人到处做坏事。就说小老儿罢，不光永业田莫名其妙没了，现在每月还要多交不少的杂税，还要准备各种小钱贿赂来往的兵爷。客人吃的鲜羊肉，是小老想方设法糊弄进来的，跟着这个又费了不少钱。所以不是小老儿成心赚黑钱，实在是根本赚不了钱。若不少给肉，就要多要钱，那普通百姓哪里还吃得起，哪里还会来我这光顾？”

“这帮人。”李韫说着，就替店家生气。她意识到都城中下阶兵士被纵容扰民的恶点，还有京中世家豪绅的爪牙圈田占地，都必须抓紧革除。紧接着，她掏出了一串铜钱，付给店家，道：“老翁翁收下这钱，不要推脱。我随父母离京八年了，今日能吃上一碗香饭，心里高兴，我愿意给钱。另外，西市东南角有家医药铺子，名‘张家应症’，是我朋友开的义铺，家贫的人看病不要钱。我明日捎信给朋友，店家后日起可将儿子送去，那里的人会帮着照顾。这里离西市也近，以后生活自会便宜许多的。”

“阿，这，这怎么好麻烦客家，收了钱，还让您帮忙！这真是......”

“店家不怕惹麻烦，为我解疑，我自是要报答店家。店家的香料至今仍是用的足，味道还是从前的味道，我以后会常来吃的。”

“当然，当然。以后客人来吃，小老绝不收钱，这次也是，小老绝不收钱。”

“你不收，我便不当来。”公主吓唬老人家道。

却惹哭了老翁，他说道：“这本是几十年摸索出来的料子方，这味道不仅客人们喜欢，内子也颇喜欢，所以不敢改，就算赚的越来越少，也不敢改。说实话，这日子，若不是遇到贵人相助，真不知道还能坚持几时。”

“好人自得天助，翁翁，你和婆婆都会健康长寿，和和好好的。”

吃罢饭，走回正街，公主仍在回忆刚刚的问话。原来上面出了问题，下面也跟着乱起来，到最后，底下的百姓们不仅看不见母皇登基的创举，只能看到的是女人执政带来的问题。怪不得，有许多人不相信母亲，除了旧礼制作祟，还因为母亲的政令，达不到民众的身上，就已经被层层剥削，所剩无几。如此，老百姓自然觉得母亲远不如历代先皇，至少先皇们真的能亲政。

但至少她还看到了人间的烟火温情。她最喜欢的美食味道是由两个相扶相持的人一同打造出的。即便到了暮年，老翁翁得佝偻着身子干活儿，也为了那一口“曾经”的制式和儿子的身体而不敢改变。人为了家人自会坚持，而家人本就是温馨的动力。

公主随念一在人群中信步走着，灯火迷人眼，她的心只能装见一人。

想做大事的人成了傀儡，也会被不知情的百姓认作罪人，因为懦弱纠结本就是罪。寒巅之上的圣人，她的初心，只有惠及大众，才会被真的看到。因此想要做事，就得先拿到实权。李韫看着前面马背上的那人，正在为自己开路，顿时充满了斗志。她希望几十年后的今天，不论身处何地，是功成还是身退，她都能侥幸活着，同念一一起活着。他们在丰洲的某一处角落为生计操持，直到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