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初见 第五章

宫阙玄武门，皇城正北门，四方属这儿楼台最高，能一眼望尽整个皇城，然薄溪安却一次都没去过，裴澈说那是历朝历代权臣名将命断之地，煞气太重，偶然回宫经过裴澈宁愿带他绕一圈。

如今看来，果真不假。

朝中百官联合骠骑将军，打着‘清君侧，振朝纲’的旗号，将裴澈引至玄武门，以皇城御林军围攻，势必诛之。

薄溪安被强制带出朝殿，安置朱雀门御守台，他怒极而不择言，老丞相一头撞在宫柱以死明志，这一役早已不论对错。

“孤想上朱雀台最后看他一眼！众卿可是还要拦么？”

默了许久，直到傍晚，直到外面兵刃相接之声渐浅，薄溪安只说了这一句话，对着一屋子朝臣。

案几上摆放着众臣拟好的昭文，赤黑旒冕及绣着龙纹的吉服，只待宣武门事定立即于朱雀台昭告天下，以立君威，这场景一如当年襄州，只是当年的大英雄裴澈却成了大逆贼，成了照耀荣誉的余晖，成了为霸业奠基的台阶......

玄武门一如修罗场，鲜红的血汇成河蜿蜒着青石砖的纹路似要将整个皇宫染红。

一具具鲜活的生命折陨在自己手中，裴澈没有丝毫犹豫，如同地狱而来的修罗，冷酷而强大，他的眼中只剩执念。

然而，人总有力竭之时，无论多强大。

一支斜刺过来的长枪躲避不及刺伤了胳膊，紧接着第二道，第三道......至后来这身跟自己驰战沙场将将近半生的护甲都松动了，四分五裂......

一声号令人们停止了攻击，看那人身上的伤或许已经无需浪费在砍一刀的力气，人群中让出一条路

“王上是明君，仁义淳德，你不该......”侧过脸没在说下去“我会保你一具全尸，以及身后名誉，不让那群文臣做文章”

陈宪那个自陈江城捡了带在身边的孩子竟长这么大了，能做到现在是他的本事，亦离不了大将军的提拔，他有他心中的正义：大将军必死方可安社稷。

裴澈何尝不知，无需这千军万马自心甘情愿，只是...他还想最后再看他一眼......

想起他，心中略过一丝不舍，他那般痴傻，以后茫茫岁月该如何度过？或许青兮会回来陪伴他吧.......

如此，却也甚好......是时候该放下了......

如是想着，所有力气瞬间被抽走一般，裴澈倒在地上，轻笑着，渐渐闭上眼......

“裴澈！”

一声凄厉的呼喊穿过层层宫阙，苍茫而悲凉，回荡过的朱顶长街。

裴澈倏地睁看眼，远远遥望南方朱雀台静立着一叶孤影，能看见他长衫青丝轻扬，能看见他明目含笑微殇......

那般清晰，一如他就在眼前。

薄溪安要过侍卫腰间的佩剑，说要亲自舞段剑法，与大将军诀别。

只见挽腕轻柔流畅，人随剑走，依旧是那段练了千百遍的剑法，看的裴澈笑红了眼。

裴澈看见他素手持剑架在肩上不禁骂了句：傻子，这样自杀式的提剑也只有他......

霎间，裴澈睁大了眼，他看到那张轻挑微笑的唇微动，不由随他的口型，念出四个字“好好活着”

一叶青影残叶般落下......

不要！

没人知道是怎样的执念能让一个将死之人站起来，他腿上膝盖脚踝皆有伤，跑了一段就跌倒了，几乎连滚带爬到朱雀门前，却看到他躺在地上身上的血染红了青衫。

他看着他不知所措，手发着抖不知该放在哪，最终俯身拥在怀里，顷刻泪如雨下。

一声声悲嚎响彻天际，他如同被人孤落的孩子，满心荒芜与绝望。

人们默了，为这场亲手造成的悲剧。

那夜，斗转星移，南天象征帝王的紫微星黯然陨落，养心殿里一株不知名的野花枯了

那夜，皇城外一所民宿偶然失火，一人身置火海笑得如疯了一样......

天亮，城外驻军围陷皇宫，将百官大臣，骠骑将军及参与的全部御林军共计四千余人统统压制大牢。

军官上前给大将军行礼，裴澈仿若未知，依旧是那个姿势，抱着薄溪安如同化作石像。

一小童从军官身后走出，六七岁模样，举手投足却显十分老成。

他朝裴澈随意弯了下腰算是施礼，说“逝者已矣生者如斯”

他解下随身挎袋，掏出里面的东西到裴澈面前，两截短剑，一套衣服。

裴澈看到短剑眼睛瞬间亮了下，抓住小童的肩膀急切问：“青兮现在哪？”

“昨夜子时已仙去！”

一双眼瞬间黯下，只听见那小童说：“你若心爱于他，为何不早些死？为何让他为你生生耗尽生机”

他说话的神情与口气一如青兮，胆大而狂逆，一旁军官欲将他拉下去却被裴澈止住。

“他龙眉凤目，身具龙骨，命格局九天紫微星正宫，天生帝王之资；

而你命局七杀，又正逢三方四正相会之际，与正宫有冲，本该开国辟疆功成名就之后身死。

历朝历代许多名将都是这样的命格，并非帝王鸟尽弓藏无情，而是本命既该如此，后来野史不过闲人杜撰。

可偏偏你遇见的是薄溪安，他舍不得你死，便一次次逆天改命救你，你的起死回生不过是是他的以命换命！

他上次救你五感失其三已是运势生机大失，青兮也因为泄露天机失了双腿。

自此星象渐变，七杀已隐隐有噬主之意。青兮好不容易将他骗走，却被你寻回，他跟你走时就已然为自己定下了结局。”

这席话全是青兮教的，并吩咐无需与他客气，其实即使无这嘱咐，他亦不会礼谦，若非裴澈薄溪安岂会死，薄溪安若无恙青兮又怎会以心头血为祭摆回魂阵。

青兮与他不过两三年师徒情意，十分不尽职，随心随性连尊称不许他叫，只让直接唤名字......然却是这世上唯一对他好的人。

裴澈万念俱灰，是啊！不是早就隐隐猜测出两分了么？为什么没有早点死？

他抓起地上半截残剑意图自刎，小童眼疾手快拦下，划伤了手臂，气急败坏吼道：“你现在这般有何用，不过辜负了他一番心意，他在阴司甘愿为你受苦百年以求你福乐安康，自杀乃大罪，你还想为他多加百年吗？”

裴澈诧然失措，怔怔看着他，小童忆起当时情景十分哀痛。

回魂阵，道家禁忌之术，最重要一条就是心头血，且被取血之人必须心甘情愿，青兮自己将中空的骨椽插进自己胸口。后面摆设部分都是小童完成的，青兮已经没有那分力气。

第一次祭祀完毕不见任何反应，青兮以为失败了，便又取了一次血，然而之后一次又一次，青兮一次次将骨椽插进胸口，最后流出的血都杂着碎肉，旁人想象不出的惨烈......

最后一次，阵中油灯忽闪，青兮已然堪堪吊着半口气，瞬时喜出望外，却看见引回来的竟是鬼差，鬼差说：薄溪安甘愿在阴司地狱受难百年，为裴澈除尽一生杀戮之罪恶......

青兮大笑，每声笑都伴着一口血，笑得像个疯子一样......最后他引火自焚，化作灰烬......

他本该是个观世者，看这世间风云变幻，游戏人间，却生了羁绊，生生将自己败得魂飞魄散......

......................

辛午年三月，文宗登基，国号永安，大赦天下，同享太平......

文宗性情淳良温厚，和善仁义，减免赋税，罢黜厉法，改用新政......

百姓安居乐业，各业兴隆繁盛，开创百年来第一盛世，史称‘永安盛世’。

坊间传闻当今圣上极为嗜甜，最爱各色茶点，曾御驾江南，只为品尝苏杭点心。品过之后大为赞赏，可见极爱，但后来自觉劳民伤财，便再没去过。

宫中之人皆知圣上喜穿素布长衫，朴质儒雅，净如春泉。

守门的老兵却说圣上武将出身，曾亲眼看见过他血战杀场的场面。

养心宫的侍女笑他吹牛，圣上常常舞剑，一柄玄色雄剑，挽剑轻柔，毫无杀气，如跳舞一般好看。

圣上总爱抱着一盆干花，宝贝一般，整个皇宫的人都知道那是圣上唯一的禁忌，不许别人碰一下。

他偶尔会捧着赏月赏星赏花，说些贴心话。

思念，将他变作另一个他......

永安五十八年除夕

圣上祭天礼毕顺路去了趟皇陵，这次他进去的时间似乎比往常都要久。

这夜早早就寝，永安帝做了一个梦，一个从未做过的梦，梦境里一男子青衣长衫立于洛溪之畔，眸若熙风春水，净如湖溪精粹，望着他浅浅一笑，身后漫山花开......

裴澈笑了：你终于肯来见我了......

床头一株小花静然而绽，只见一瞬，花开六叶，瓣如薄雪。

永安五十九年元月初一，圣上驾崩......

文宗一生无立后，亦无子嗣，早有遗诏，禅位于寒门出身的右政御史祁寒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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