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温酒实录 南风知我晚来意

雪霁初晴红日头。

十二月，骤雪初歇，八百里加急的快马就踏着雪进了城。

国破，大唐皇帝带着三嫔六妃被迫出了长安，国不复国。

王老先生今日在大堂喝了一整夜的闷酒，破天荒的没有把书童带在身周。一夜酩酊大醉，再顾不得往日形象做派，此刻正四仰八叉的躺在桌子上骂着天骂着地，骂逆贼不忠，骂权贵无义，这位就算跟老黄头吵红了眼也不过撂下几句放屁的主，半生都没有如此痛快过。可他还是独独没有责怪那个弃城出逃的君主。

方元从一地碎碗碎酒坛的空隙里穿过给老先生递了条毛巾，自幼没出过大漠的少年不明白他言语间辱骂的逆贼奸臣是谁，只觉得是很厉害的土匪。

魏金九按照老板娘吩咐把方元带回了后院。

“黄巢啊黄巢，你这直娘贼，可叹自己活瞎了一双眼长在身上六十年，竟没看出过你竟如此胆大破天，天行健君子以厚德载物，天无常你便要反了这天是吗。”一碗酒入喉，老先生竟被辣出两行热泪。

“可怜我大唐，竟圈养了一帮白眼狼，一十六州节度使竟无一可用之人。饭桶！废物！”老先生想到伤心处突然暴起一脚踩在桌子上指着三楼的房间骂道：“安老头，坐一屋窥一江湖，你可过的风流？过的自在？”

三楼最当中房间的门开了一个卷发赤瞳的粗壮汉子推着四轮车走出了房门，老板娘贾春来在后面跟着。

王老先生说的那个安老头就端坐在四轮车上，虽颇显老态但相貌狰狞，一道疤痕从右眼底穿过鼻梁一直延伸到左边嘴角，整个给人一种不怒自威的杀伐气势。

贾春来从楼上向下打手势示意老先生不要再说了，可老先生话到嘴边不吐不快，根本没理会老板娘。“安禄山，曾以十万天兵死战楼兰，大胜而归，拒了陛下的高官厚禄不授，拜辞回乡，来大漠做了一个土皇帝。你说是不是大漠的风沙太阴毒吹软了他的骨头，大唐用人之际，还龟缩在那个屋子里看他那个可笑的江湖。”王老先生抬起头仰天长笑，以至于笑翻了身子，笑得热泪盈眶。

贾春来狠狠刮了一眼这个不知死活的老东西，伸手拦住一旁正蓄势越下楼的胡六。安禄山抬了抬眼，示意胡六不必在意。

“今国难当头，老朽恳请将军再为大唐战一次。”说着王先生醉着酒摇晃地下了桌子，跪坐在地上向楼上的安禄山行了一个大礼。

“王维老儿，你记错了吧，我早就不是将军了。”说着安禄山摸了摸自己脸上的疤“你还记得我脸上这道疤吗，这是楼兰人的胡刀砍的，但凡我当时歪歪脑袋，这只眼睛就保不住了。安某人从不怕死，但安某人如今只想护这一方水土的安宁。江湖也好庙堂也好，我只坐岸上观，绝不插手。”

王维依旧俯在地上，不肯起身。

“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楼兰一城三十余万流民，安某人曾犯下错用一城白骨换一个为国尽忠，整整三十万人死在我大唐天兵的铁蹄之下。楼兰一役后我害了头疼病，不是因为劈向我面门的这一刀，是日日夜夜不能寐的千万人的痛苦、呐喊，那些妇孺残兵叫沙了喉咙还是被黄沙掩过了头顶，有些孩童还不如我的马刀高。”

“后来我弃了御赐金甲，只想用我的余生守着这大漠，算是求一个安宁吧。你忠心的那个君主怕我功高盖主日后对其不利，偷偷遣人拿我下狱了斩断了我手脚筋络，安某人贱命一条，可怜我一十三位义子为搭救我夜闯天牢，当中多数当日便把命搭在了从没人出来过的天牢。”

王维慢慢抬起头，涕泗横流，瘫坐在椅子上双目无神地望着这个昔年老友：“老朽知晓，可我煌煌大唐真就败在那史思明黄巢小儿手里了，大唐到了如今这步田地，确不应怪你们这些铁马金戈打天下的老功臣，自古文官结党依附那些权贵集团，他们的软弱腐朽才是帝国最大的问题。只恨老朽当年没能学一身马上定乾坤的功夫，不然必要杀得这群乱臣贼子片甲不留，才够解气。可笑一身书卷气，难平我心中之志。老朽还有两件事想拜托老朋友。”

“你带来的那个小姑娘我只能许她一世太平，至于那群从东边来的读书人和江湖人，我这座城能纳多少我就留多少。”说完安禄山闭上了双眼，胡六转身推他回了房间。

“劳将军费心了。”说完王维喝完了桌上最后一碗酒，渐行渐远的身影被大漠的雪夜一点点吞没。

安禄山房间内，一盏微弱烛光摇曳着把老人失落的神情映在破旧的金黄色盔甲上。

“王维啊，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带着皇帝的遗孤来投靠我，我赏你的才气，收留了你，让你还能为后世留下一部圣贤书，可你书还未成，笔诛口伐我的十一道缴文先发了出来。”老人翻看着桌上一张张昂贵的扬州宣。“你每日点的都是最便宜的老黄酒，可这扬州纸贵，你倒是一点不吝啬。”

“愚忠啊愚忠，事到如今你还是觉得你的那个君王什么都没有做错。”老人气到发笑“就因为他姓李，而我不姓李，你就一次次的叛离我。王侯将相啊，终究对你来说乱不了纲常。”

“将军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将军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将军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老人一遍遍念叨这两句诗，沉沉睡去。

半个月后王老先生以书生气的一剑刺向了入主长安的史思明，未果，死在心心念念的朝堂大殿之上。

从此大漠传说里的杀手组织薄情沙倾巢而出，暗杀史思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