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之夜 第九章 1937年来临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转眼间就乌飞兔走了七年，到了1937年的春天。

四月末，五月初，春日和煦的阳光已普照大地，无论是上海还是北平，除了来来往往的人流，川流不息的洋车，不计其数的高屋建瓴，和时响时息的枪声，余下的小部分就是纯洁无念想的花草树木。即使是在旧天朝这样一个多灾多难的年代，她们照样着自己的意愿，呈现出一片欣欣向荣，宛如是在用另一种方法告诉世人，世界需要的是美丽，而不是战争。只可惜，她们的美丽，他们的纯洁，都得不到欣赏，就连天性活蹦乱跳的小孩子，如今，也被战争摧残了童心，看见再怎么盛开的鲜花，都很难笑起来，仿佛那美丽使用鲜血与泪水浇灌的。

人不笑，花也不笑，她们很快枯黄干瘪，丑陋不堪。满身的灰尘把他们变得比奴隶更要任人宰割和践踏。一只只无情的脚，总是毫不犹豫的踩上去，踏过去，从来没有人留意脚下踩到的是什么。

她们只有一个归宿，那就是在一个女孩的眼睛里。

钟宁——七年的时光，让她褪尽了雪夜里的无助，灰房子里的憔悴，慢慢地蜕变成一个亭亭玉立的十七岁少女了。她的脸颊圆润起来，两颊泛着半熟桃子一样柔淡美丽的红晕，她有着粉红木槿一样的唇色，有着洁白六月霜一般的牙齿。七年来，她只修剪了一层薄薄的前额发，另外的头发没有剪过一下，及腰的长发，显得她身量纤纤，又显出一种九天仙子的朦胧与神秘，很美。唯独她的眼睛，太深，太黑，像黑洞，也像隧道，人总是不敢直视她的眼睛，因为一看，总会觉出一种淡淡的忧悒，禁不住思量她的过去、她的身世。

她除了弟弟，最爱的就是鲜花与书籍，如今的她，将是一个识字老师，她的房间里外，都是鲜花，她总是在鲜花簇拥的中间。坐着，翻着一本整洁如新的书，时不时微笑一下，飘舞的细发宛如轻轻舞动的花蕊。

弟弟钟扬也十四岁了，十四岁的男孩，个子变得颀长，喉结也会慢慢突出来，成了一个半模半样的大人，然而在那个时候，十四岁的男孩子必须是个男子汉了。

杨冬虫和钟扬，正在留笑孤儿院的花丛里除草，自从钟宁来到孤儿院后，院里的花就越来越多，每一个角落，都能看见生命，她说，鲜花是美丽的，孩子是纯洁的，纯洁与美丽就该同在。

“杨大哥，”钟扬把拔出来的草料堆成一堆，“你说咱们这草料这么好，为什么不收那养马的几分钱？”

杨冬虫一笑，“那养马的日子也不好过哦，上有二老，下有三小儿，老婆是小脚，出不了门，家里只有他一个人赚钱，况且现在马市的生意也不景气，咱们怎么还能雪上加霜呢？”

“也对！你不说我还不知道，不过那养马的也不应该在上海卖马了，有生意吗？上海满大街都是车了。”

“想走？难呐！”杨冬虫叹息说，同时高高举起了一把草料。

钟扬看着他这个又高又壮的身影，笑了一下，随后走向了已从葳蕤的杜鹃花丛，“杨大哥，不知道是不是我想多，这些天你总是一个人出去，有时候还是晚上，一身上下的衣服裹得我都认不出了，神秘兮兮的，怎么回事啊？”

“你小子，什么时候监视起我来了？”杨冬虫瞥了他一眼。

“哪里有？都是无意间撞到的。”

“行啦，别问了，什么时候见你那么爱问呐？杜鹃花底下很多草呢，还不赶快除掉？我还要去那边看看，白天要是不把这些事情做完，晚上我都不让你睡！”

“那么凶干嘛？杨大哥？”钟扬开着玩笑抱怨道，说着就弯下腰去，握住一把草，扬起镰刀要割的时候，骄阳照耀下，鲜艳胜血的杜鹃花丛下突然钻出了一颗三角形的脑袋，他迅速反应了过来，是蛇。

“哇呀！蛇呀！”他吓得当即就跌跌撞撞地跑。

“你怎么回事啊？”

“杨大哥！”钟扬慌忙躲到了杨冬虫背后，手指着那丛杜鹃花，“蛇！蛇呀！你快看呐！”

“嗯？”杨冬虫向那里一看，只见一条三角脑袋、身子又短又粗的蛇正游出来，迅速游向别的地方，他一翘嘴角，说道：“哦，还是条短尾蝮草上飞啊，咬一口就让你还只剩半天能活。”

“什么！？”钟扬吓得脸色变得更苍白了，“我刚才还差点碰到它。……”

“哦，那你的运气不错呗，没被它咬。”杨冬虫耸了一下肩膀，“怎么？你很怕蛇吗？”

“你不怕吗？”

“没错，要不要我抓来把蛇胆挖给你吃？有毒的蛇，蛇胆更好呢。”

“还是别了，那东西的腥臭也太重了，况且我的眼睛很好。”

“那就我自己吃。”

“哎……”钟扬刚想阻拦，可他已经向蛇消失的地方寻过去了。

……

钟宁在房间的小院里，拿着水壶正在给清晨中刚苏醒的花浇水。她爱的事物不多，花就是其中一个，因为这是为数不多的美好事物，险恶比黑色的惊涛更加来势汹汹，眨眼间就席卷了整片大地，把大地也给染成了处处是混乱的颜色，美好就是这样几近消失殆尽的。挽留不住的，便不再强求，但是能挽留住的，她必定会竭尽心力来保住。

她洒完一壶水，走到水龙头下接水时，一声“嘿”忽然响起来，同时一只悠闲的手在她凝固的眼前晃了两下。

“早上好啊，告诉你个好消息，你喜欢的那种红色的兰花已经给你买到手了，过两天就给你送来……喂，怎么不看我一眼？”

“都知道是傅少爷你了，还用得着看吗？话说那兰花应该挺贵的吧？你怎么舍得下心买给我呢？”

“没关系，你喜欢就好。”

“你老是把一些贵重的东西送给我，我都不好意思了。”

“有什么好不好意思的？又不是只送给你一个，这样正好我的钱也有地方花了，省的再被小混混骗走。”

“那，我代替所有人，谢谢你了。”

“不用谢，你只要把她照顾好就行，那盆兰花，说实话我也觉得很漂亮。”

“放心吧，有什么花到我的手里养不好呢？”

“当然了，我没见过你这么爱花的姑娘了，都快把它们当作你的亲人了。”傅祺靠在洗衣台上，“听说再过两个月，你也要当老师了。”

“嗯，顾老师早就告诉我，让我做好准备了。”

“当老师什么感觉嘞？”

“感觉应该挺有意思的，教书育人也算是一项苦心工作吧。”

“你可别苦着自己累着自己哦，我看比起教书，还是养花更适合你。”

“哦？为什么这么说呢？”她拎起水壶继续去浇花，傅祺就跟到她身边说：“因为我不喜欢你被苦着累着的样子，喜欢你看着鲜花微笑的样子。”

“是吗？我微笑起来很好看吗？”

“是啊，我喜欢看人微笑的模样，这样看着也会让我的心情变好。”

她抬起头，对着傅祺扬起两边的嘴角微笑了一下，“你喜欢这样的笑吗？”

“喜欢，”傅祺点点头，也把自己两排洁白的牙齿笑在了她眼前，“你要多笑笑哦，好运就喜欢降临给爱笑的姑娘，你看看，今年你的花开得特别好，这是个好兆头哦。”

“那你说我最近会有什么好事发生呢？”

“比方说，长得越来越漂亮，或者有喜欢你的男孩向你求爱。”

“喜欢我的男孩向我求爱？谁呢？我怎么没感觉到有哪个男孩喜欢我呀？”

“当然有了，我相信绝对会是个好男孩的。”

钟宁只是看着她的鲜花笑了笑，没有继续问，转而说道：“我说啊，最好的好事就是没有坏事发生，是不是？”

“说的挺是，”傅祺绞了一下衣服,也许想说什么，却只是看着她望着鲜花微笑的眼神，也笑了笑，说道：“我希望将来的世道无论怎么样，你都能有好运。”

“谢谢你了，也祝你有好运。”她放下洒水壶，看着沾着沉重而清澈水珠的鲜花，轻松地笑了笑。

“钟扬那小子呢？他干什么去了？”傅祺向附近看了看问道。

“他和冬虫除草去了，你过来的时候没看见吗？”

“我从侧门进来的。”

“你什么时候改走侧门了呀？”

“走侧门不是更方便找到人么？”

“哦。”

“姐姐，”钟扬的声音又响过来，“姐姐，我回来了，屋里有水吗？”

“有，自己去喝吧，真是每次都要我给你倒水。”

“好的，姐，你真贴心。”钟扬说着就向屋里去。

“哟，傅祺，”杨冬虫也走过来，“几天不见了呢傅祺，送你个小礼物要不要？”

“你要送什么礼物啊？”傅祺看出他有些坏笑。

“这个。”杨冬虫当即就把手里的蛇举到傅祺眼前，蛇头都碰到了傅祺的鼻子。

“呀！！！”傅祺叫得比钟扬还要响还要慌，来不及后退就向后一屁股摔在了地上。

杨冬虫当然笑得更是前仰后合，充满了幸灾乐祸，“哎哟，你怕成这样做什么？它又不会咬你。”说着摇了两下这条已经死了却还在扭动的蛇。

“你这家伙干什么呀？好好的突然拿出条蛇来，谁不会被你吓着！？”

“好啦，”钟宁过来扶起他，“你不怕蛇不就得了？”

“我说你的胆子真该练一练才对呀。”

“大哥！”朱小绅又急急忙忙地跑来，一边跑一边喊：“大哥！院长找你！”

“哎！知道了！”杨冬虫回头又看着傅祺，一笑，“拿好哦，这里面的蛇胆可是我送给你的，好东西。”说着把蛇往傅祺手里一丢就走了。

“呀！”傅祺把蛇在手里丢了几下连忙像丢一颗点燃的炸弹一样乱丢到了一边。

“你干嘛把它丢了呀？”身旁想起钟宁责备的声音，“蛇胆可是个好东西呢，可以帮人耳聪目明，像你这种经常老是被抓着看书看文件的就该吃点。”

“呃……我知道。……”

钟宁弯腰把蛇捡起来放在手里看了看，“哦，想不到还是一条草上飞呀。”

“你……”傅祺看着她还略有兴奋的脸色奇怪地问道：“你不怕蛇吗？”

“活的怕，死的不怕。”她把蛇放到水龙头下冲洗，傅祺看着有点不舒服，总觉得不应该是这样的。

“替我把桌上的剪刀拿来呗，傅少爷。”

“哦……好。”傅祺刚想进去，钟扬就从里面出来，一看姐姐再洗那条蛇，撅了一下嘴对他小声说：“你看，我姐那么漂亮的姑娘弄一条蛇合适吗？”

“当然不好喽。”傅祺说着进去把剪刀拿来，过去把钟宁手里的蛇夺过来，“我来吧，瞧你这双手多腥臭？”

“你会弄吗？”

“当然会了，你看好哦。”

“没事的，姐，你就让他慢慢弄吧。”钟扬过来凑到姐姐的耳朵旁边说了一句，后拍了一下姐姐的肩膀，轻快地走了。

傅祺把蛇举到鼻子前小心地闻了一下，顿时被腥臭扭曲了整张脸，呲牙咧嘴地说道：“哇呀，怎么这么腥臭呀！？”

“算了还是我来吧。”

“我来我来，蛇胆这么好的东西，你要是吃了，你这双眼睛一定更漂亮。”

她浅浅地一笑，“你干嘛给我呀？”

“你说我总是看书看文件，其实我压根就没看进去过，一点事都没有，到是你看书总是看那么认真，你才更伤眼睛呢，听我的，把它吃了吧。”

“那好吧，你小心点，别伤到手。”

“嗯，”傅祺偷偷瞄了她一眼，“哈，我要是剪到手了，你会来给我疗伤吗？”

“怎么？你连剪刀都不会用吗？”

“哪里？我要是连剪刀都不会用？那还不成……哎呀。”

“怎么了？”钟宁连忙过来，“怎么？剪到手了吗？”

“哎呀好痛啊。……”傅祺故意呲牙咧嘴地说着，还把受伤的手举起来。

“来，我看看。”钟宁小心翼翼地拿起他的手检查着：“这哪里受伤了呀？分明好好的什么事都没有。”

“是呀，”傅祺跟说大实话似的说道：“我骗你的呀你都没看出来吗？”

“你骗我的呀？好你个撒谎精居然骗我。”钟宁故意用力扔掉他的手，“这下你真受伤了我都不来管了。”

钟宁说着转身拿起她的洒水壶就继续浇花去了，傅祺看着她的背影，忍不住还是笑了起来。

……

杨冬虫敲了敲门后走进许秋芳的书房，看见许秋芳又低头在看着满桌子的文件，问道：“怎么了？又有事了吗？”

“和尚说，从昨天起就在制定一项刺杀计划，他问我要不要参与。”

“刺杀计划？刺杀谁？”

“宫本贤骥，一个月后就会到上海。”

“是个很厉害的人吗？”

“说不上厉害，但也绝对是个障碍，他会在上海训练骑兵。日本在上海的骑兵不多，如果宫本贤骥真的训练出了一大批骑兵，那绝对是件非常麻烦的事情。”

“既然这样，那这个人是必须要除掉了。”

“所以现在这项刺杀计划就在找人。”

“你打算去吗？”

“我当然要去，这几天我都会忙这个，孤儿院里的事情，就全都交给你了。”

“这个没问题，你们计划得怎么样了？”

“现在才刚开始计划，因为毕竟是一个多月之后的事情，有时间慢慢计划。”

“那就好，可是他不过是来上海训练骑兵的，应该不会很难对付吧。”

“他确实不难除掉，但是那个罩着他的人，是个狠角色，日本陆军中将，又是特高课的参谋长，藤冈鸣一郎。”

“呵，”杨冬虫冷笑了一声，“我听说过他，这个傢伙可狠可精明了。所以就因为这傢伙，这件事就必须要慢慢安排吗？”

“没错，急不了的，我们在日本宪兵司令部的人会在第一时间把那里的动向告诉我的，还有宫本的生活习惯，也必须等他到了上海后去摸清楚。”

“这项行动安排好人手没？”

“还没呢，怎么了，你想去吗？”

“这……”杨冬虫耸了耸肩膀，“这完全依你们的，我就听从你们的安排呗。”

“这是什么话？你就在院里看好孩子们吧，这些事就别操心了。”

“那……你呢？你又要去了呗？”

“应该是吧，不过这你就别多问了，就看上面的人怎么安排吧。”

“好吧，”杨冬虫点了一下头，“我明白了，在消息下来之前，我就先好好看管孤儿院吧。”

许秋芳笑了笑，“冬虫啊，你看你把留笑看管得多好，这下一任院长啊，绝对就是你了。”

杨冬虫也笑了笑，“不管是不是，我都会管理好，请您放心，院长。你看当年进来的孩子们哪一个不好了？”

“都好啊，当然要好了，希望他们一直都好，毕竟在这种年头，能好好活着就是最有福的事情了。”

“我知道，你经常叫我的。”杨冬虫会意地一笑。

许秋芳看着杨冬虫这个年轻的笑容，不禁用鼻子舒了一下气，不经意间又显出了皱纹。七年的光阴，让孩子们长大，让大人变老，老了的大人别的不会多，只有皱纹更多，头发更白，从前她还在眷恋年轻时的美丽，然而现在她希望的，是今后岁月的安定，至于她老不老，仿佛不是那么在乎了，因为现在每天都有人死，每天都能听见哭号的声音，悲惨的雾霾已经很难散尽。但愿她现在做的，都是有用的，值得的，哪怕只有一点点。

[处子作品，不敢奢求，只求有鲜花、收藏，拜托读者们了，希望也能收到评论、催更，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