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亦飘零久 江湖清风伴（一）

谢良玉踏风而起，霜白的衣角在凛冽的东风划出嗖嗖声。手中攥着条牵着壶酒的红绸，无盖，轻身至瓦顶，酒中无半分涟漪。

月色分明得很，映着谢良玉如玉琢般的面孔，嘴角三分坏笑，俊郎天下无双，仰头饮下京中最负盛名的天子笑。酒香自喉中溢出，借着古人的前句胡诌了下句：“长安一片月，万家灯火灭。”

脚下的长安城一片寂静，无人亮灯，却也有几个进京赶考风尘仆仆的穷书生，在小小酒楼里的柴草屋，小心掏出快油尽的油灯，借着昏暗的灯火，仔细辨认着手上的四书五经。

一壶天子笑很快就见底了，谢良玉顺势躺下，枕着双手，在京中最高的八角楼，十五的圆月，好似一伸手便能摘下来。眼皮也慢慢沉了下来，寂月时暗时灭，闭眼入梦也——

长街里两个衣衫褴褛的幼童，一前一后飞跑，眼瞅着后头那个踩着卖菜老农的大白菜了，亮莹莹的水珠还挂在白菜上，炒起来口感绝对不错，现在耳边只有白菜无奈的嘎嘎声。

前头那个，也回头一望，嘿嘿笑了起来。正乐呵着，不巧踩着了一位大婶的胡萝卜。

“嘿你这小兔崽子！”大婶说着就要去扒拉这个踩脏她胡萝卜才半大的顽童。

“婶，对不住啊！”谢良玉顾不得赔礼道歉，看了一眼后面追上来的谢远道，朝他做了一个鬼脸，吐了吐舌头，嘻嘻笑的又往前冲。

“玉面子！你给我，站住！”后头那个稚嫩的男童大喊。

琅州最有名的万里街，从琅州东边直贯到琅州的西边，最是长，也最是热闹，每逢个好天气，万里无云，出来卖东西的人最是为多。也曾有幸被天子光临巡抚，赐名“万里街”。一路上也不知惹恼了几位摊主，几乎贯通整个琅州的万里街，跑了十分之有二却都浑不觉累。

“好啦好啦！阿道！哥我对不住你。哥不该开你玩笑！”谢良玉才不是因为累才认输的。

“哼！”谢远道皱起眉，仍堵气不理他。

“你可是我亲弟，居然为这事追了哥我十几里，真有你的！走！哥给你买糖葫芦去！”谢良玉推搡着这个还矮他半个头的亲弟，摸摸兜里，一路上约摸顺了四五文钱。糖葫芦，两文一串。哎全都给了他罢。

卖糖葫芦的老婆婆满头都花白了，浑浊的眼睛慈祥的看着来来往往的行人，看样子不是瞎，也快瞎了。也老得不能再老了，脸上几乎成了干枯的树皮。不便行动，只是孤零零的坐在自家门口的长凳上。阿婆干枯的得几乎要裂开的双手抚住插满糖葫芦的长棍，瞧见了良玉两人，慈眉善目的冲良玉望去，看见两个衣衫布满补丁的小孩，伸手便拿下一串晶莹的糖葫芦，朝谢良玉两人递了过去，“乖孩子，糖葫芦，不要钱。”良玉和远道心里酸酸涩涩的不肯要。谢良玉攥着铜币的手不由得一紧。

“走！下次再给你买糖葫芦！”谢良玉忽然拉起谢远道便往回走。

“哥？”

“刚才咱是不路过了一家胭脂铺。”

“好像是，去那干嘛啊？”

“你还有几文？”

“昨天捡到了三文。”

“还有没得？”

“没得。”

“昨天你不是拾到了一枚玉佩。”

谢远道支支吾吾不肯答应，“不不，不给。”在大魏，每个青年男子及冠，父母都会赠与及冠的孩子一枚成色极好的玉佩，寓意君子温润如玉，公子面如冠玉。

他们父母早不知身葬何处，也不知道每年的清明，有没有人替他们上上香，供几杯清酒，坟头长出的荒草有没有好好打理。这枚玉佩成色虽不好，雕工也略为粗糙，谢远道却着实揣在怀里高兴了一个晚上。谢良玉岂不看在眼里？爹娘早已亡故，家破人亡，离家时身上只剩和谢远道的身上一人一只的荷包，他记得，娘的纤纤玉手，给他和远道一针一线，丝丝缕缕细细缝合起荷包，还有，娘有一双明媚的杏眼，院里有课桃花树，逢来了春天，从枝桠到树干，生满了一树的桃花，阿爹便是在树旁舞剑给娘看的，娘眉眼里都是阿爹宛若游龙的身影……记得的也不过寥寥几个片段，家中，三十二人，死三十人，余两人。每每思及至此，谢良玉还是超乎同龄人一般的冷静，习惯了不是么？天为被，地为席，江湖之大，也不怕没有地方去。陪伴他们的，有习习清风，有涛涛江河，他们还有彼此。

“当了它我们能吃饱好几个月了，还能送老婆婆一盒桂花油！”谢良玉何尝不想留下这枚玉佩，“阿道，哥以后，一定给你买比这个成色更好，天下最独一无二的玉佩给你！”

“阿道，哥给你买了天下最独一无二的玉佩，羊脂玉做的，哥亲自给你雕的，够独一无二吧！哥现在不差钱了，哥能把全长安的糖葫芦给你买到！老婆婆去世了，走前还教哥做了糖葫芦。想吃多少，哥给你做啊……”谢良玉望着远道，远道的身影却越来越模糊，越来越模糊。这才大梦初醒。恍惚中，他又梦到远道了。

转眼都过去九年了，还有两年，阿道就及冠了，可是阿道丢了，忽然就不见了，忽然就消失了，九年了，找了九年了。

不知道阿道过得好不好？他不会死的，阿娘说他耳垂大，手心厚，有福气，怎么会死？

谢良玉自嘲的笑笑，自己可从来不信这些。但却无比希望远道确实同娘所说福泽深厚。

红亮的太阳刚刚初升，谢良玉就运起轻功，一身向东，白衣惊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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