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影之轮 第一章

风雨交加的夜晚总会给人带来不安和惶恐，特别是在海上航行的那些渔夫、货商以及另外一些人。海上的疾风在没有任何遮拦的空间里像脱缰的野马一样在海面上疾驰，它们从一个浪头跃到另一个浪头，然后推波助澜地把它们推向海上的一艘小型私人船只。

它完全是由木头造成的，甚至几乎没有使用钉子，用粗制滥造来形容它一点都不过分。

看得出它已经在这片海域航行很久了，船首、龙骨和两翼船舷的几根木头已经有了不同程度的腐蚀，但令人费解的是这样的船竟然还没有在风暴和海啸中被肢解。

船上的仅有的一个黑影从简陋的船舱中探出了脑袋然后又缩了回去，然后他披着一件破旧的风衣重新走了上来。

他紧贴着孤零零的桅杆，然后用并不像水手那么强有力的双手解开了风帆的紧带，把它降了下来并牢牢地捆成一团。

雷电也在风口浪尖降临在了这片海域，爪形的交叉闪电就像浓厚的乌云被一只巨兽狠狠地跺了一脚一样短暂地闪烁着，响彻苍穹的撕裂声从东方炸了开来，顿时整片海域都与之产生了共鸣而颤抖着。

在这种风雨之下这条木船竟然还有有沉下去，这简直是一个奇迹。

木船的所有者逆着风雨试图把视野抛向南边的海平线，但那里什么都没有——只有比乌云还浓重的一片漆黑。

他知道那边就是自己的目的地，对于他来说要掌握自己的方位并不是什么难事，他只希望能够尽快驶离这片风暴带。

黑影又确认了一遍他的风帆被牢固地束缚在桅杆上，然后扯着风衣的领口重新回到了船舱。

……

从杰那德里东部艾伦山脉升起来的银白的满月已经挂在半空中有一段时间了，现在它已经攀升到了南部鹰爪山群的两座主峰中心的下凹处，就像一颗钩挂在爪形灯台上的一盏满油的荧光灯一样。

来自穆格里特大陆南部卡昆勒努斯极地的寒流一个月以前就已经侵袭了这里，那几天骤冷的厉风总会发出像无家可归的婴孩凄厉的哭声一般的嘶鸣徘徊在山间野地里。

人们总在期待着回暖的空气能够为他们赶走这次寒流，好让他们多享受几天秋高气爽的日子，不过显然这位入侵者已经打算在这里长住了，每天清晨和夜晚在山间林地弥漫起来的越来越浓烈的山雾和逐渐枯败的秋季齐踝草无一不在表明着穆格里特最难熬季节的来临。

橡树、网皮红木和梧桐组成了鹰爪山脚下几片延绵不绝的混杂森林，这些优质的树木覆盖了鹰爪山山脚下的绝大部分土地，即便是在冬季，在零星的沼泽和矿脉地带也能够偶尔见到它们的参天俏丽身影。

这些天然资源引来了无数希望从它们身上捞金的家伙，除去穆格里特的六个人类国家以政府的名义在这里设立的大大小小的伐木场和木材的临时加工厂，还有极少数的私人伐木队瞒着他们的国家偷偷光顾这里，自从私人伐木被禁止以来，他们一直受到各国联名的偷伐谴责，而公立的伐木场则依旧明目张胆合法地巧取豪夺。

和国家的公立伐木场比起来，私人伐木队的采伐行动总是要显得更加猥琐一些，他们能够采伐的基本上只剩下了劣质一点的普通松木和极少数未被六国收归国有的红木和变种云杉，而且这些地段还十分危险，大多都是连国有伐木场都不愿意涉足的野兽出没地段。

对于六国来说，鹰爪山的两座主峰向来被视为一种巨大的潜在威胁，两种不同的鸟兽人分别占据了两座主峰及其周边群峰的山腰以上部分，山谷猿兽和一些矮小而凶残的嗜血生物则统治了山脚平原的部分森林。

这些生物有着极强的领地意识和战斗欲望，入侵边陲村镇的事件并不罕见，袭击伐木工的情况也时有发生，以至于人类六国不得不在他们国土和鹰爪山的交界附近设立特别的护卫队来专门抵御它们，同时监管偷伐的情况。

不过显然这些野蛮的生物也不愿意和天气作对，在这种时候，它们的窝总是最容易让它们彻底安分下来的地方。

那些潜行在黑夜中的小型夜行生物现在也都不见了踪影，聒噪的鸣冬虫早就停止了例行的嚷叫回到了它们的地巢中休息，本应该坚持到凌晨时分的林地厚皮狐现在也已经不堪夜间低温的侵袭缩回了落叶遮掩的洞穴中，而在鹰爪山山麓附近游荡的雷鸣豹则正在为无处觅食而向漫漫的黑夜低沉地发泄它们的不满。

在往常望日的时候，月亮总是会像一个服装师一样为穆格里特换上一件皎白的外衣，然后赐予穆格里特一晚安详的宁静；而现在，一圈混浊的阴影正从鹰爪山较高的那个主峰的西南部一点点地向中心蚕食明亮的圆盘，就像有一个不怀好意的家伙正在试图替它脱去那一件透明的长袍。

月蚀。

朦胧的漆黑特地选在了这个时候怂恿天上淡薄的阴云一起明目张胆地侵犯穆格里特皎洁的月光，没有谁会看到这一幕——即便是被勒令在午夜赶时的苦工，他们肯定会趁着监工在壁炉房里睡觉的时候偷偷躲进临时帐篷小憩片刻的。而等他们重新动工的时候，这一切也都已经结束了。

和漆黑背景极为融洽的黑色弧线悄无声息地把阵线向皎月中心推进，分割光与影的地影从杰那德里西部的丘陵上扫过来，把沿途所有地段和建筑都吞没在寒夜中，就像一阵瘟疫一样漫上了山丘、越过了平原、侵入了杰那德里基塔里特城金碧辉煌的城堡外墙，然后吞噬了基塔里特中心广场的巨大神像，接着没上了水磨石碎砌小径和玉雕阳台，那根阳台上的滑玉扶手被打磨得就像是某个女子纤柔的手臂一样令人渴望能够一直抓着它摩挲。

尽管大主教戴了一双不算太薄的绒鹿皮手套，但他还是能感觉到被自己抓在手中的扶栏的光滑程度——这也是杰那德里最有炫耀资本的工艺之一。

不过这个时候就连如此光滑的扶手上都已经沾上了一点晨霜碎星，大主教的手套背部也有略微发白的迹象，这暗示着他已经阳台上呆了有好一会儿了。

从很久以前开始大主教卡罗鲁奇就一直在想一个能够让他冠冕堂皇地成立一个完全受他控制的组织或者团体来替换民众心里低俗的信仰和崇拜——噢，前提是那群像工蜂一样只会根据指令行事的家伙要有这些东西，如果他们没有的话卡罗鲁奇也不介意为他们植入一个，而现在无疑是最好的机会。

当然他做这件事情并不是为了他的国王——至少不完全是。

他——实际上是任何人——能很容易地看出阿尼夫国王对于权力和统治的渴望；而卡罗鲁奇则热衷于满足阿尼夫的野心，就像喂给饥肠辘辘的野兽一块块鲜血淋漓的肥肉一样谋求自保，同时狐假虎威。

不过这次有些例外。

他已经做了五十多年下人——在他眼里除了国王的所有人都只配这个称呼——而大主教这个称呼对他而言只不过顶多算是工头级别的而已。

他想要爬向更高的地方——这个动词是他能想到最贴切形容这段时期的，一个能让他轻蔑地居高临下俯视所有人的地方，包括所有六国王室。

而在那之前，他还是希望自己的脑袋能够安分地呆在他的脖子上的。

想到这里，卡罗鲁奇紧了紧脖子上的狼毫围巾，又把脑袋向里面缩了缩，就像它能够给大主教提供一种莫名其妙的心理安慰和安全感一样。

他偷偷地勾起了嘴角，露出一抹让人难以察觉的不同寻常的笑容，那在漆黑的夜色的掩护下就像一只栖身于荒地的石斑土鸠一样和环境融为了一体。

大主教在意识到这点之后就把微笑拧得更加放肆了。

在当地的传说里，月蚀并不是一个好兆头，尤其是发生冬日里的月蚀，它可能会带来疾病和瘟疫，也可能会让所有农作物来年歉收。

然而这只是下等人对这种现象的理解——在卡罗鲁奇眼里他们就像玩泥巴的小毛孩子一样无知。

毫无疑问，卡罗鲁奇认为自己是最先对这种现象有所认知的人，而这种人往往被视为具备成为一个伟大领导者的资质——并且他还成功地预测了这次月蚀的发生。

就像日蚀一样，原本铺满大地的光束会在几个小时里逐渐被抽离，然后凄厉的阴风会迅速侵占所有不在光束统御下的地盘，进行它肆虐的统治。

这像极了他心里的情境。卡罗鲁奇眯着眼睛笑着想。

残缺的月亮已经开始转变成暗红色，从旁切入的黑影边缘愈加把周围的银白渲染成深邃空洞的朦胧，抛光城堡的最后一丝光线很快就从大主教身后的城堡主体的塔楼尖顶和墩柱拱卷上扫了过去，把整个杰那德里留给了随之从艾伦山脉和鹰爪山群峰上倾泻下来的黑暗。

残月。

原本明媚皎洁的银盘现在只剩下了一弯极为惨淡的镰刀形光晕，这时就连氤氲在天空中的淡薄雾霾都能够与它争辉。

最后，就连这一点星芒都被漆黑吞噬殆尽了，那一道暗红光弧形成的环就像一只眼白泛红的瞳孔一样挂在天上。

整个穆格里特都被笼罩在了寒冷的幽夜中，就连仁慈博爱的光芒也无情地抛弃了它。

鹰爪群峰山腰以上瑰丽的身姿被逐渐下压的晨雾蚕食一空，山脚下的绵延森林也因开始凝聚升起的林间迷雾而变得异常朦胧，尤其是在这个几乎被抽离了所有月光星芒的死寂一般的幽暗的衬托下。

这注定是个漆黑的夜晚。

大主教第一次感觉冬夜是这么亲和，好像就连凛冽的冷风都为之变得和煦轻柔，他几乎快要以为自己就是和周围夜色融为一体的一份子。

这种感觉很美妙，他的直觉告诉他，他日思夜想的美梦就要成真了。

冬日照常升起，在驱散晨雾和微霜之后，能够播撒在穆格里特的光和热已经有些不足以提供生活所需了，这种将冷未冷的天气无疑让人恼火，栗毛羊的最后一层绒毛还没有完全长出来，但这个天气却已经让它们冷得缩在了羊圈的内棚里；而这时候给迟冬血麦和高纬榭斛豆加肥又显得太早了，冬季的初雪还丝毫没有要降临的迹象，现在的农作物并不缺这点肥料和热量。

所有农夫都只能眼巴巴地紧张盘算着接下来几天的日子，同时准备好农具、食饵和肥料，以便不会错过对农作物和牲畜最好的日子。

当微弱的阳光扫过基塔里特的后城，晨炊的青烟也隐约随之从迷雾中显现出来。

这时候无论从哪个角度望过去，基塔里特的中央宫殿如同是用黄金砌成的宏伟建筑群，光照之下的城墙和堡垒就像反射金光的镜面一样炫目，这并不意味着它周边的矿脉有多丰富——多到能够用黄金来作为墙贴和瓷砖，而完全得益于石匠们精湛的技艺。

构成基塔里特中心城堡群的方圆型石材被打磨到了令人难以想象的光滑程度，每当日光或月光洒在这座宏伟的城堡上的时候，就连散水和勒脚都能够反射出耀眼亮光；围砌城堡内墙的大型水塔石经过了无数次高精度抛光和抛釉，再附加一系列护理措施之后才被架上地基，每两块水塔石都依靠表面的封石膏紧密地贴合在了一起，虽然没有其它蜡封和油粘措施，但就连在暴雨肆虐的季夏孟秋时期雨水都不能渗入分毫。

主城堡的四角堡顶是按照杰那德里国王世代世袭的红色皇冠仿构的，镶嵌了无数红玛瑙的拱石筑成了堡顶的四边四顶，光滑的大理石和磨砂岩铺就了堡顶的底层结构，在堡顶中央的凹槽处还点缀着从遥远的尼曼耳琪海岛的特产贝类中取出的血色珍珠和各地集运过来的种种珍异的宝石，矗立在它最中心宝石群中的就是杰那德里的红底狮头旗帜。

尽管长久以来有不少人私底下对这种奢侈的做法颇有微词，也有不少人质疑过它们的真赝，但每个宝石收藏家都日夜觑于能够得到这些东西却是不争的事实，一个国家总不会用一些次品来冒充行货，而且这些东西也令某些跨国不法组织和集团垂青并屡次雇佣知名刺客团队前来偷取其中的一些，只不过镇守杰那德里城堡的红盔卫队从来没有让他们如愿以偿。

杰那德里优良的建筑和打造工艺为它在六国中赢得了仅次于贸易之都圣加然茨尔的地位，以杰那德里皇家首席工匠奥利尔为首的工程组织渗透在六国大大小小的城邦中，几乎在每个国家的大型建筑工事中都活跃着杰那德里能工巧匠的身影。

杰那德里建国的时间并不是最久的，当法兰斯纳家族和他们的人民还在艾伦山脉的某个山谷里定居的时候，西北部的圣加然茨尔就已经成了一座专门用于东西地区人们互相贸易的中等城邦，在科尔克拉夫先祖宣布圣加然茨尔正式成为一个国家的时候，法兰斯纳家族才刚刚开始脱离艾伦山脉向西边谋求生路。

与此同时，莱尔提尼亚和翼城古堡也先后在穆格里特东西部逐渐确立了各自的王国制度，从最小的村庄开始到几个市镇联合再到分区定界，这两个国家隔着鹰爪山群成为了东西方两股重要势力；然后才是三个后生晚辈的登场，法兰斯纳家族在圣加然茨尔东南部的苋牙平原上建立起了杰那德里王国，并迅速成为能够与莱尔提尼亚和翼城古堡比肩的中大型国家；而辛格特和盖斯奎里尔则是在人类深入探索鹰爪山群之后才因需求被建立起来的，鹰爪山上生活的鸟兽人和摩尼亚鼠人等生物对于人类的潜在威胁让那些散乱的村镇和城邦不得不组成鹰爪山下的防线来未雨绸缪。

严格地来说，杰那德里王国的领土也包括了更南方的卡昆勒努斯极地冰盖以北的一小部分。

这里是艾伦山脉的边角延伸平原，高纬的低温始终自诩为这里的主人，虽然盛夏的烈日会为人们驱散一些寒冰严霜露出底下被薄雪侵蚀的冰原地衣，而且熬过了凛冬酷寒的鲜草往往更被牲畜们钟爱，不过就算是这样也没有谁愿意在那种严寒的环境下生活多久，一个渺无人烟的边陲荒地有什么理由让别人依靠上它呢？

卡罗鲁奇微耷着嘴角同时把他半苍老的眼睛眯成昨天晚上被蚕食的残月一样望向南方，他额头上的中年皱纹已经拧成了一团。

卡昆勒努斯极地距离这里并不近，从杰那德里的皇城中心只能勉强望到艾伦山脉南部地段青郁的身影，甚至连极地冰盖层的冰原地带都望不可及，但大主教还是试图想把视野向后方扫过去，他似乎感到有谁在极地范围——又或者是在艾伦山脉——向他轻语着什么，不是像市镇中吆喝的贩子一样叫卖，而是像一个母亲向在外的儿子殷切的呼唤。

无疑是错觉。

那个漫天飞雪的鬼地方只有百年如一的低温和四季不歇的暴风雪，极地的冰山丝毫不比艾伦山脉或者鹰爪山的群峰逊色，只有鬼才愿意生活在那种地方。

大主教用轻蔑的冷笑来回应自己的疑神疑鬼。

他从来不敬畏什么神灵，也不惧怕什么鬼怪，并且他从来没有真正信仰过某个宗教——尽管他是杰那德里至高无上的大主教，但他也只不过是在每个礼拜天为聚集起来的法兰斯纳王室做祷告和祈愿的时候，为他们念出一尘不变的开场白和结束语而已。

他从来没有打心底里对他们那个虚无缥缈的信仰献出过自己的热忱，也没有在某个石像面前宣誓至死效忠，比起这些来，他更愿意相信自己——一个全新信仰的缔造者。

“教父？父王想和您谈谈。”普雷斯科特·里德·法兰斯纳带着略微的忧愁敲了敲卡罗鲁奇的房门。

但那扇门并没有上锁扣，直接随着普雷斯科特的一下敲击就打了开来，年轻人心烦意乱地看着卡罗鲁奇却还是没有擅自进房。

在卡罗鲁奇的印象里，这个王子从小开始就保持着这副面容，无论是在王国庆典还是在某个哀悼会上，他总是会习惯性地微微皱起眉头露出一种令人尴尬的神情——急躁或者淡漠，就好像他天生只有这种单调的脸色。

这会显得他原本就不是非常大的眼睛更加小一点，不过那对碧蓝的瞳珠还是能够显眼地展露，他的额头不大，就显得发际线有些靠前，那些偏垂在两侧的棕黄头发能够遮住他的一半颧骨；他的鼻梁很高，脸型却很精巧，几乎所有人都说他长着一副女士的面容却有着王子的命。

“噢！王子殿下……我马上就过去。”卡罗鲁奇双手互托着象征性地鞠了一躬然后去换宫廷服装。

“叫我普里就可以了，教父，这是您赐予我的名字。我们之间没必要遵守这种过时的尊卑礼节，不是吗？而且您是我的教父。”普雷斯科特还是站在门外说道。

“我很感激你的允许，普里……我想也是的。不过能让你亲自来传达这道口谕确实让我受宠若惊——不过阿尼夫国王大可不必如此，这点小事留给仆从去做可能会更好一些，毕竟王子的精力要比下人的珍贵得多。”卡罗鲁奇挽上金丝红袖披肩的流苏扣首并把它斜扣在左胸前的环钩上一边笑着说道。

普雷斯科特露出一个苦笑，他那张年轻的脸上还时不时透露出一些稚气。

这位年轻的王子还没有成年，不过从小受训的他早就深谙宫廷礼节——阿尼夫无疑是重视这些陈规陋习的——同时也表现出了原本不应该在他这个年纪表现出来的一些成熟。

这可能不算什么好事——当然只是对他自己而言，他的父王可每天期盼着自己的儿子能够早点习惯统治阶层的生活。

作为代价，普雷斯科特能够自由支配时间的童年并没有农夫家的儿子那么长，在他开始识字那年，卡罗鲁奇开始教他穆格里特地图上的领地划分以及所有山川河流平原丘陵的名字，他必须在八岁那年陪同阿尼夫和艾格尼丝出席各种正规场合的王公贵族觐见会，十岁的时候就开始和阿尼夫一起应邀前往其它五国参与会晤，等他再长大一点，普雷斯科特已经被要求作为杰那德里的代表带着一些护卫队一起前往另外五国参与交谊性的活动。

这对于一个男孩来说确实不太公平，普雷斯科特的姐姐从来没有被他们的父王要求做这做那的，艾格尼丝教她的更多是衣着、举止以及谈吐上的东西。

卡罗鲁奇已经做好了觐见的准备，一边向普雷斯科特走去。

后者尊敬地颔了颔首，然后为他带路。

“实际上是我自己要求过来的，教父。”普雷斯科特一只手随行摆荡着，另一只手无处安放地扯了扯淡黄色雕纹装饰的衣角，“我希望您能够说服父王放弃那个……无耻的举动。您知道的，杰那德里能够走到现在有很大部分需要归功于圣加然茨尔和翼城古堡——当然还有其它的几个国家，他们的先祖都曾对我们有过或多或少援助，现在我们怎么能够背信弃义破坏这种联合呢？”

“普里，你还太年轻了，王国统治并不像我们想象的那样简单。”卡罗鲁奇把手搭在普雷斯科特肩膀上露出了安慰的笑容，“王国的利益并不像表面上的那么单一，只要是对王国有利的事情我们都必须抛开个人观念里所谓的对和错——这都是你将要学习的。”

“这可不能算对王国有利的事，打破六国之间微妙的和平一定会使我们陷入被五国攻讦的境地……我还没有到能够在政事方面提出意见的年纪，现在您是唯一一个能够在这件事情上向他提出参考性建议的人。”普雷斯科特突然放慢了脚步并用恳求的眼神望着卡罗鲁奇。

“阿尼夫国王肯定也清楚这件事会带来的后果，而且这仅仅只是他片刻的臆想而已……好吧，我会尝试劝告国王的。别担心，普里。”大主教像在普雷斯科特小时候那样掐了掐他的肩膀，年轻的王子立即忍住笑出来的冲动轻轻地挣脱了卡罗鲁奇的手，然后停在了王宫觐见室的纹印厚木门前。

“那么拜托您了，教父。”普雷斯科特鞠了一躬行了一个抚胸礼就下去了。

卡罗鲁奇望着普雷斯科特的身影然后重新理了理自己的服装。

他知道这个时候普雷斯科特会去靶场跟着红盔卫队一起训练——这是卡罗鲁奇四年前为他安排的，让他欣慰的是普雷斯科特就像一个孩子一样完全遵照了他的命令并出色地完成了每次训练。

但也仅仅只是如此而已，他还是个孩子。

大主教轻轻叩了叩厚重的铁门，并询问他的国王是否能进去。

在卫兵传话之后，阿尼夫给了肯定的答复，门内的卫兵才慢慢地为他拉开门。

基塔里特的王宫觐见室被设计成一个直径八十米左右的圆形的底面和半球形的顶盖组成的罩形宫殿，它的地面是由切割精美的黑晶石和库伦陶瓷相间镶嵌的，从觐见室的四个角落向对角望过去，这个大房间就像是一个大型棋盘一样。

觐见室中心的一大圈六芒星圆环是由顶尖工匠精心雕刻的，每当阳光透过顶盖洒下来的时候，这圈圆环就会因黑晶石的反光而呈现出夺目却不晃眼的淡淡蓝光；构成顶盖的钢材几乎是用了一个巨大的模型直接熔铸而成的，每两根钢材之间几乎没有任何接合的迹象，填充井然交错的钢材中间空洞的是双层彩色玻璃和碎花拼贴，它们铺就了顶盖的一副与地面咒文相呼应的战神瑞斯塔简像。

他的国王的王座就在六芒星咒符最里面的那个角上。

那是一把用从鹰爪山附近的矿洞里开采出来的半岩质黑宝石凿刻下来的高贵王座，它的两边扶手上各雕了一个镀金狮头，它的座面背部被雕刻成不规则但却复杂精致的图案。

虽然黑宝石本身并不算什么特别名贵的宝石，不过杰那德里出了名的奢侈让它成了一把令别国垂青的王座——或许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镶嵌在王座上的那些翡翠和血精石。

王座背后是一副巨大的镂空雕纹，铭刻着杰那德里的古老文字和图案，并用各种颜色的特殊玻璃装潢了好几遍。每次夕阳的余晖都会把黄红的光束拉长了投影在地面上的六芒星里。

阿尼夫·法兰斯纳看上去正在打盹——其实他只是想闭上眼睛把脑袋里那些无关紧要的东西都赶出去，好腾出点地方来装更多的政事。阿尼夫还穿着昨天卡罗鲁奇见到他时候穿的那件并不是用来议事的便装——卡罗鲁奇隐约瞥到了从昨天开始就留下来的那个他托着右腮的手臂袖口附近沾染的一点污渍。

有人说男人的皱纹是可以被战斗抹消的。这句话似乎在阿尼夫身上得到了很好的体现。

他曾经亲自带领杰那德里的红盔卫队参与鹰爪山的剿灭行动并且带着胜利荣归故里，他的那些皱纹仿佛是他的另一场战斗——也从未输过。

这位国王的身材并不是十分高挑——这或许和他的年龄有一些关系，步入中年的男子似乎都会是这样的——但非常匀称，他的肩膀要比普通人宽厚一点，就像在衣服里面塞了一层麻布一样。

他的眼珠透过眼睑隐约在不停地挪动，就像一个蒙了布的笼子里囚禁着一头躁动不安的野兽。

和普雷斯科特一样，阿尼夫的头发也是黄棕色的，只不过这位有些年纪了的国王的头发已经有一些变灰白的迹象了，现在他把它们都撩到了脑后扎了起来，好让他看上去还依旧年轻健壮。

阿尼夫疲惫地睁开眼睛望了卡罗鲁奇一眼，然后无力地点了点头示意他上前，一边对觐见室内的红盔近卫队打了一个手势让他们暂时退下。

国王重重地呼出一口长气然后撑着扶手站了起来，他保持同一个姿势看着卡罗鲁奇有好一会儿，几次他都想立刻说些什么，但却总是欲言又止，最后他索性把发言权交给了他的大主教。

“献上我对王室最诚挚的问候，我的国王陛下……”卡罗鲁奇把左手边的半边教袍拉过半个身子，然后右膝跪地行了抚胸礼。

“省省这些没用的礼节吧，卡罗鲁奇，我可不喜欢这种用于汇报自己失责和请求宽恕的开场白。”阿尼夫面无表情地双手后负着向审问犯人一样看着大主教说道，“你还是没有把那件事办妥，对吗？”

“恰恰相反，我的国王，您的愿望很快就能实现了。昨天的月蚀就是上天对您最好的答复。”

“我已经按照你说的整晚都向月亮祈祷了，可这有什么用呢？它能替我们消灭那些顽固者吗？还是说我的祈祷能够感动其它五国的国王，然后让他们乖乖地把统治了千百年的王国拱手相送？”阿尼夫轻蔑地冷笑道，一边自顾自地在王座的小平台上缓慢地踱着步子。

“确实如此。正因为有您虔诚的祈祷，所以月亮才得以重放光明……用不了多久，六国所有的人民都会知道是您为他们保住了明亮的月亮，好让他们还能够在中秋节和祭月节继续欣赏它的绰姿。”卡罗鲁奇谦卑地双手合十做着祷告的姿势。

“放下你的恭维吧，这种话我已经听了无数次了！想想我们的信仰，那才是支持法兰斯纳建立杰那德里的精神支柱！”阿尼夫沉着脸用脚尖点了点地上的刻纹简图，“它的名字是战神瑞斯塔，而不是守护使者奥图赫特，也不是五神，更不是太阳和月亮。从它被赋予名字并成为杰那德里信仰的那天起，杰那德里和它的军队就已经准备好接受时刻战斗的命运了。”

大主教依旧没有改变他的神情，就好像他现在的这副表情是专门用来参见阿尼夫的时候用的：“不……不，这次月蚀为我们提供了一次渗入五国内层绝佳的机会。我们可以不费一兵一卒就轻而易举地拿下五国的王座，那些无知的王室则将心悦诚服地向您屈膝称臣，而您也将成为历史上第一位成功统治六国的国王……”

阿尼夫的嘴角渐渐出现了上勾的迹象，尽管他并没有表现得很明显，但卡罗鲁奇还是察觉到了，随即他也露出了相似的笑容。

“圣加然茨尔前几天向我们发出了半个月后冬华节的交谊邀请，这正好能成为我们计划的第一部分，我希望能够陪普里王子一起前往。”卡罗鲁奇在他的微笑中掺杂了不为人知的狡黠。

“我当然可以答应！普里确实也需要向你学习这方面的知识。除了这个你需要什么，大主教？杰那德里的所有物资你都能调配……”阿尼夫重新坐回了他的王座。

“只需要时间，我的陛下。”卡罗鲁奇又鞠了一躬。

“……这真是昂贵的代价。不过我愿意等——在我失去耐性之前。”阿尼夫静静地望着卑躬屈膝的卡罗鲁奇，一边搓着他右手食指上的杰那德里徽印戒指说道。

“另外，我还需要您授意成立一个特殊的跨国组织——我保证这对于杰那德里绝不会有任何危害，您只需要默许就可以了……”

“如果真如你所说，只要另外五个蠢货同意，我也可以允许……只要你定期向我汇报你的计划进展就可以了。我可不希望等到下一次月蚀的时候你还只能呈上像今天一样的报告。”阿尼夫并不能完全信任眼前的大主教，他能很轻易地从他眼中看到对权力的渴望——应该说这是所有人都有的。但他似乎天生有一种让阿尼夫无法回绝的能力——他对他承诺的每一个字都让他心怡神悦。

他赋予了他至高无上的命令权力，他也相信这个大主教能够替他完成这些事，但前提是他必须时刻保证卡罗鲁奇完全在自己的掌控和监视之下——普里应该可以做到替他监视卡罗鲁奇的任务，这样他才能放心地实行进一步计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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