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行者 第八章

潘母看自己的女儿生气，自己的气先消了一半儿，显然她仍然觉得其中疑点很多，还是耐心的劝导女儿：“妈是怕你被别人骗了，你不知道那些农村人有多可恶。他们不讲理。还爱占小便宜，妈妈的一个同学，当年就是被村支书强奸，一气之下投了河。你是一厅之长的女儿，你要是找对象，妈不反对，起码得上北京找，找个部长家的孩子。”

这样的话潘母对潘婷讲了无数遍，潘婷早已经听腻了，对母亲的这种见的，潘婷从心里极为反感，甚至有些鄙视。早些年，在她青春叛逆期时，她与母亲产生过激烈的争论，后来她大了，她意识到母亲身体不好，这样的的争论毫无任何意义。于是她改变了自己，在表面上逢迎母亲，内心却在坚持着自己，她要找一个朴实的人托付一生。至于她与母亲的关系，她依然在心里做好了抗战的准备。

“行了，我知道了。”潘婷从餐桌旁站起身，拿起那个吃了一半的包子，一边吃一边向卧室走去。

“水，喝点水，别噎着。”潘母不放心的叮嘱女儿。

“我知道了，”潘婷顺手关上了卧室的门。

又是一夜的阴雨，生长在医科大学院子里的树木更加葱茏，叶子点了墨一样，绿得发亮。开在花坛中的花朵，有的被浇落在泥土中，一片一片碎的让人心疼。一个清洁工正在用扫帚扫着这些逝去的生命。它们在扫帚的枝梗中不服气地跳跃着，如奔腾的火星，闪烁而迷离，最终它们混乱成了一团泥巴，蜷缩在清洁工的大铁撮子里。

李振中站在窗前，目睹着清洁工手中的扫帚与戳子，他不禁联想起昨天发生的事，满街的人，而对那些娇纵跋扈的车，竟没有一个人阻拦，自己站出来了，却没有一个人响应自己，自己的命运多像那些落红啊？在学校时，绽放在枝头，鲜艳夺目，可一进入社会，自己就转身到了地上，被社会这把大扫帚扫到一个角落里，等待着腐烂，变质，发霉，发臭，最后分解为碳与水，回归给这片土地。

“不，我不要做那样的人，我要在医学领域有所成就。像孙思邈、李时珍那样，为医学做出自己的奉献，把我的名字勒入历史的丰碑，让人们知道，曾有个叫李振中的农民儿子，到这个世界走过。”

李振中想得热血沸腾，“努力就从今日始！”李振中换上了白大褂，对着床头的镜子照了照，发现没有什么影响自己仪表的东西，这才拉开屋门，向病房走去。

昨晚本应是罗刚值夜班，可是罗刚心情不佳，再加上潘婷又不在医院，他更无留意于此，把值班的事委托给李振中，遥来几个旧日在社会上玩的哥们儿，准备到外面潇洒潇洒，发泄一下心中惆怅的情绪。

罗刚的呼机刚呼出去，为首的愣子就回电话了，罗刚一看来电显示，就知道愣子使用的是大哥大，他用不无羡慕的口吻对着电话机说：“行啊！你小子用上大哥大了？”

愣子满不在乎的说：“嗨！用好几年了，过几天手机信号塔装上，就把这破玩意扔了，砖头子似的，太他妈的沉。”

罗刚说：“我想喝酒！”

愣子笑着说：“那好啊！自从你考上高中，就不带这帮哥们玩了，哥几个都想着你呢！你在哪？我们接你去。”

罗刚说：“我在省人民医院，来吧！”

愣子爽快的说：“好嘞！你下楼，十分钟哥几个指定到。”

罗刚在办公室里磨蹭了一会儿，估计有十分钟了，这才走出办公楼，刚到外面，就看见几辆奥迪轿车鱼贯而入，罗刚心里还琢磨着：“这是哪位领导?这么气派？开这么多的高级轿车来？”没想到车来到他跟前，“刷”的停下，愣子、老小、三胖、生子、二有这几个少年的玩伴儿从车上下来。清一色的皮尔卡丹，老人头皮鞋，鼻梁上卡着暴龙眼镜。手里拎着大哥大。尤其是打头的愣子，脖子上戴着一个明晃晃的金项圈，周围琳琅满目的镶嵌着金叶子，打远处一看，就好像是神话中的哪吒，只是脸长得太老旧。

看着他们的样子，罗刚有些发蒙，这些从小在财政厅大院儿玩大的弟兄。罗刚连他们谁屁股上长没长痣都知道，就拿愣子来说吧！他爸原来就是财政厅的锅炉工，一天到晚和煤打交道，脸熏得和小鬼似的。愣子比罗刚还大两岁，可一直管罗刚叫刚哥，罗刚爱打架那会儿，他还是罗刚的马前卒，马后炮，罗刚叫他向前冲他就向前冲，叫他撤他就撤，这才四年没见，这帮小子咋就都发了？罗刚在心里不免产生些许怀疑和忧虑。

“刚哥！”“刚哥！”愣子，老小等人上来，热烈和罗刚拥抱，在他们身上，罗刚嗅到的再也不是青年的汗臭，而是法兰西高级香水的味道，这种味道，罗刚从他的另一个哥们儿薛志国的母亲身上闻到过，薛志国的父亲是省财政厅的副厅长，薛母是罗刚母亲最为要好的朋友。

看罗刚的样子有些像雪里的鸟儿，愣子还像小时候那样儿，摘下墨镜，点头哈腰的对罗刚说：“怎么样？刚哥，哥几个没吓到你吧？”

老小斥责愣子：“你说啥呢？刚哥是咱老大，啥场合没见过？这么点场面怎会吓着他？”

三胖又点头附和：“就是，就是，你也太看不起咱刚哥了。”

看昔日的弟兄们还这么捧着自己，罗刚压抑着心情略有好转，笑道：“别说，你们刚一下子，我还真有点懵，哥几个啥时候混得这么气派了？”

愣子说：“嗨！这才哪到哪？跟人家志国哥比起来，人家拔一根汗毛都比咱们腰粗，刚哥，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咱们到酒店里说去。今天咱们痛痛快快的作他一宿。”

说着，愣子拉开车门，把罗刚让进自己的座驾，然后按了个喇叭。几辆车浩浩荡荡的在医院里孔雀开屏似的炫耀了一圈儿，这才咆哮着开出医院。惹得看门的保安“啪啪啪”连打好几十个敬礼。

愣子他们把罗刚带到了省城最豪华的天府大酒店，叫了满满一桌子的山珍海味，又要了几瓶茅台，开怀畅饮起来，通过交谈，罗刚对这哥几个的发迹史有了初步的了解。

罗刚考上大学后，这哥几个群龙无首，就推奉二愣子做了老大，他们在省城这一片儿打打杀杀，混得很不如意，后来他们跟上了一姓黄的房地产开发商，帮他收拾那些不爱搬迁的钉子户，日子逐渐富裕了起来。

“刚哥，当初你要是不考学，领的咱哥儿几个干，现在成功的不是志国哥，而是你。”生子吃着一只蟹脚，“嘎嘣嘎嘣。”连骨头渣子都没吐。

“”就是，不管论打架，还是学习，志国哥都不是刚哥的个儿，谁知他混成了省城商界的老大？”三胖愤愤不平的瞪着死鱼眼儿，腮帮子嚼的像鼓了气的沙球。

“去！去！去！你们懂几个问题？志国哥再有钱，能跟刚哥比吗？咱刚哥是大学毕业生，他就是个初中生，和咱们一样！”愣子斥责弟兄。

“你不也是大学毕业生吗？还博士呢？”生子反驳愣子。

听愣子成了博士，罗刚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如果愣子他们靠刀尖上舔血发了财他勉强可以接受的话，那他成了博士这是他万万不能接受的，因为他太掌握愣子的底。这个连4的算术平方根都不知道是几的家伙，能拿到博士文凭，岂不是对及人类智商的侮辱？对文化的挑战？

“假的，假的，花一万二千块钱，从管理干部学院买的。不过国家也承认这个。”愣子说的很谦虚。语气里却不含有得意。”

罗刚在这一刻痛苦的闭上了眼睛，他万万没想到，自己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这四年，熬来的结果是还没有一个社会流氓文凭高，钱也没人家多。此时他真想逃出去，对着苍天大吼几声才痛快，但是那样太没有风度，他只能端起面前那满满的一杯酒，一口闷了下去。他感觉，这瓶产于1986年的茅台酒，在入口后的味道有些苦涩。

“刚哥，你别听他们胡嘞嘞，不管到啥时候，我们都是你的小弟，唯你马首是瞻。你需要什么?尽管和弟兄们说，我们有的，一定让刚哥也有。”愣子似乎看出了罗刚心里的失落，连忙用语言安慰罗刚。

罗刚的心此时已经悲凉到了极点，他想哭，把对潘婷的思念和这几年的寒窗苦读的委屈喷洒出来。但是他咬咬牙，心想：“我罗刚是什么人？我是省财政厅行财处长的儿子，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怎么能让你们看到我那宝贵的眼泪？”罗刚想到这里，“哈哈哈”的大笑起来，用狼一般犀利的眼神望着愣子他们，道：“我要什么？我要酒！哥几个多年不见，今天咱喝个一醉方休。”

听到罗刚这么说，这哥几个释怀的笑了。平时最蔫巴的二有，也扯起公鸭嗓喊：“服务员，给我们换酒，人头马、XO、今天大爷我买单。”

这场大酒不知道进行到什么时候，罗刚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一个陌生的环境里，石膏吊顶的棚顶上，做着白罗马建筑的造型，中间是挂着一盏金碧辉煌的吊灯。四周的墙壁粘着浅粉色的壁纸。正对着床的位置，挂着一幅油画，画中的女子金发碧眼儿，容颜俏丽无比。

“女人？罗刚脑海里出现这两个字以后，把自己吓了一跳，翻过身来一看，他身边果然躺在一个女人，烫金的头发，小巧玲珑的鼻子，嘴巴、几乎可以和画中的西洋女子相媲美。

罗刚在脑海里快速回忆了一下昨晚发生的事，他和愣子他们喝完酒，然后去了歌厅，又去了夜总会……罗刚不敢往下想了，从床头抓起裤子、衣服套上。慌乱的奔了出去，床上的那个女孩儿还在那喊：“大哥，来个黎明炮儿不?”

出了宾馆，罗刚感觉到脸皮发烧，自己受过高等教育，又是个穿着白大褂的医生，怎么会做出这等龌龊的事?他甚至觉得有些对不起潘婷，于是他向自己英俊的脸上，狠狠地掴了一掌，骂：“罗刚，你他妈是个什么东西？”他看了看腕上的手表，时针已经指向八点一刻，心里开始斗争起来，这个时间了，自己去不去单位上班？去了这满身酒气，一脸的狼狈，很不雅观，万一再碰到人嗅出其他的味道更不好。他决定，还是回家洗个澡，把自己洗干净再说。

在火车上度过一夜的李父李母来到省城，一下火车，感到一阵子发懵，长长的铁轨上，停着一片绿色的南上北下的火车。声音震耳欲聋，两个人背着从农村带来的蘑菇木耳，互相搀扶着随着出站的人流走出站台。面对巨大的广场，更是傻了，诺大个省城，人民医院在什么方向他们都不知道，上哪儿找他们的儿子呢？

“坐车吗？坐车吗？”耳边不时的出现招揽生意的声音。

“老伴儿，咱们找个车吧！要不到哪里去找？”李父忧虑的脸像一枚老核桃。

“叫你说，咱们鼻子底下有嘴，还能走丢了？干嘛花那份钱？”李母倔强的说。

“那就找，我也寻思省城也是人待的，没个丢。”老两口一拍即合，一路打听着，向人民医院的方向走去。

第7章

情人眼里出西施，亦出潘安、宋玉。对李振中动了芳心的潘婷越想越觉得李振中可爱，经过一天一夜的思虑，她觉得自己还不能急于出手，再耐心的考察他一段时间，看他性格如何？道德品质怎样？因为婚姻毕竟是人生大事，选择错了，会痛苦一辈子。再说自己的母亲对自己的择偶是有标准的。他的条件与母亲的标准相差万里。如果与他恋爱结婚。必然要与母亲撕了脸皮。把家里闹个玩烟瘴气，她目前还没有这样的准备。

在家里用过早餐后，潘婷简单的梳洗一下，向外看了看，天空仍没有放晴的意思，就挎上自己心爱的白色小包，拿把雨伞，出门了。

街上正是上班高峰，大量的人骑着自行车、摩托车从家里出来，涌向目的地。即将迈入新世纪的天朝，在迎来经济大改革的同时，人口的基数也在不断的增长。同时，大量的农村人口开始向城市里转移，用他们勤劳的双手开辟新的生活，一场新的社会大变革已悄然拉开了序幕。

李父、李母走在街上，开始还东张西望，欣赏着城市里的新奇，渐渐地他们发现街上的人潮水一样的涌起，黑压压的一片，他们开始感到有几分恐惧。

“这人咋这么多？蚂蚁漾子似的！”李父虽然是个男人，多多少少也见过世面，但是他还是被这壮观的场面震惊了，口气有些畏惧。

“是啊！难怪国家要施行计划生育，这么多的人，一天得吃掉多少斤的粮食？”李母感慨道。

“国家首脑难当啊！咱们那个小家，都过得奔奔坎坎，何况这么大个国家呢？”李父唏嘘。

李母瞪了李父一眼，不满的说：“你是不是老糊涂了？说什么国家首脑？国家首脑手底下有那么多人，又不是他自己？你操那心干什么？我是想，将来咱们儿子在这安家了，咱们得给他买房子，结婚，生孩子，这儿人这么多，房子够不够用？”

李父回敬李母：“叫你说的，房子不够，人家城里人睡露天地？你放心吧！耗子都有个窝，人还能没地方住？你没看见那些楼？一个窗户就是一家，地上不够，人都住到天上了，再说，振中有了工作了，单位还不给分房子？”

老俩口你一句我一句的，说的津津有味儿，刚才的怨愤感一消而逝，仿佛这满街的人流与他们毫无瓜葛，他们已在为自己的儿子描绘今后的人生。

一团乌黑的云从天际飘来，带来一片白亮的雨幕，行走在街上的行人们纷纷撑起了雨伞。瞬间，整条街就形成了一条跳巨大的流动的蘑菇带，五颜六色。

面对这场突如其来的雨，李父李母有些惊慌失措。他们不是担心自己身上的衣裳被浇湿，而是担心背在背上的袋子被浇湿。那里的干蘑菇、木耳、沙果干、豆角丝可是他们精挑细选，用来答谢罗家一家人的。这些东西放了一秋一冬，精心的贮藏，颜色，味道都非常好。万一被水淋湿，就会失了原有的味道，品相也大打折扣，拿出来对人家很不尊重。

“他爸，找个地方避避雨吧！别把东西浇湿了。”李母着急的说。

“是，”李父停下脚来。四下又张望了下，可是四周所有的门都关着，上哪避呢？

“没地方啊！”面对着城市的冷漠，李父发出一声无奈的叹息。

李母同样用眼睛四处遥望，忽然她看着不远处有个交警执勤的岗亭，地方不大，容纳一个人还是可以的，于是她欣喜的向那边一指，兴奋的说：“老头子，你看那!”

“呦？我怎么没看见？快避避去。”

老两口遇到救星一样，奔向了岗亭。到了以后，二话没说，先把背上的蛇皮袋子放进岗亭里。几乎占据了岗亭所有的位置，人只能一半亭里一半雨里的站着。饶是如此，李父还是如释重负的笑着说：“这下好了，东西浇不着了。”

不大不小的雨劲劲道道的下着，不大一会儿就把李父李母浇成了两只落汤鸡，头发和衣服紧紧地贴在身上，几乎暴露出消瘦的骨骼，他们用眼看看阴暗的天空，天空没有一点放晴的意思，但是为了那袋盛满他们心意的东西，他们决定挺下去。街上的行人从他们身边路过，低着头，无声无息。他们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人和人之间隔得不仅仅是这一团空气。这让他们想到了农村，当你说饿的时候，会有人偷偷地送来一碗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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