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微录 还珠卷 十、放生

小书生身形单弱，被这丈二和尚拽住手臂，随手拉着向前，顿时就觉得自己如同一个纸片人一般，在人家的手里混若无物，身形不由自主地就飘出了山门。

那和尚身高腿长，步伐大，步频快，走起路来犹如一只上了发条的骆驼，呼呼带风，这下山的二里长山路，不用半刻，就已经走了出来。

可怜小书生被大和尚拽着，挣扎不开，只好一路小跑跟了出来。他本来就没有吃早饭，腹中空空，再加上这一路连走带跑，气喘连连，当真是又累又饿。法尘见他喘息如牛，总算是减了一些速度，让他喘匀了这口气。

此时正是清晨，山间露水湿重，两人在林间一路走来，身上都是沾染了不少露水，在晨风的吹拂之下，一股微凉之意弥漫全身。

法尘看了看通红的日头，笑眯眯瓮声瓮气地说了一句：“阿弥陀佛，好天气。”

齐钰心想，北地此时又不像江南，梅雨阴湿，让人觉得空气里都是霉味，本就多这般干爽的天气，用得着说嘛。只是大和尚在前面健步如飞，自己跟起来有些吃力，也就没有张口和他搭话。

两人一路无话，在法尘的带领下，下山后沿着一条小路向西北处行去，大概走出了六七里路之后，来到了一处靠着一条河流的村庄附近。

庄外有一片空地，此时虽然太阳刚刚升起不久，那空地上却是已经有很多人摆摊设点，还有更多乡民穿梭其间，或是围观看个热闹，或是讲价买自家所需，人流汹涌，声浪如潮。

齐钰和法尘在一个早点摊前坐定，喘息了一阵之后，心跳慢慢平复下来，这时，他才缓过口气来问法尘，为什么要拉着自己前来赶集？

大和尚憨直的眉眼间充满了诚挚的味道，他看着桌对面的书生，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出家人不打诳语。小僧身上空空，了无余财，今早想向无邪道长化些钱财，他说怀仁乐善好施，且有不少银两，所以小僧就拉着怀仁你来了。”

齐钰盯着法尘，讶然地张大了嘴，心下一阵恍惚，怎么会是这样？你拉着我过来就，是需要我替你付钱吗？我哪里长得像个移动的钱袋了？

就在他沉浸在世风日下，人心不古的怨叹之中，法尘已经自作主张地点了四笼素包子和四碗豆花，摆在了桌子上。待齐钰清醒过来的时候，桌子上已经摞起了两个空笼，法尘正拿着第三个笼里的包子，喝着第三碗豆花，大吃而特吃。

“呃……”看到这样一幕，齐钰刚要升起怨叹之心，马上用意念给及时压了下去，他赶紧拽过最后一笼包子和最后一碗豆花，也开始大嚼特嚼起来。

两人吃完，无奈付钱后的小书生跟着法尘，走入了人群之中，开启了这一天的购物旅程。

蒸馍的帘子、盛水的瓢、青州的海盐、镇江的老醋、北地的口蘑、安溪的香干……两人在这人群中挤来挤去，小书生荷包里的钱是少了又少，大和尚身上挂的东西是越来越多。

齐钰感觉，如果可能，这个和尚恨不得要把这集市上的东西都搬到身上，想想自己的钱袋，赶紧上前拉着逛的意犹未尽的和尚，道：“大师，买得差不多了，咱们回去吧？”

大和尚看着自己身上的这些东西，眉开眼笑，瓮声瓮气地道：“好！”

小书生终于松了一口气。

两人挤出人潮，正准备走回原路的时候，法尘忽然在一个鱼摊前立定。那个鱼贩的竹篓里，几条金红的鲤鱼扑棱棱地在空气中拍尾挣扎，将竹篓打得哗哗作响。

齐钰拉了拉法尘的袖子，道：“大师，你怎么了？”

法尘转过头来，热切地看着齐钰，以极其温和的口吻商量着说道：“怀仁，我们把鱼买下来好不好？”

齐钰摇头，道：“大师，你是茹素的，吃鱼破戒了。”

法尘认真地道：“谁说小僧要吃它们了，小僧是要放生。”

看着法尘那不容拒绝的目光，齐钰不由得又发出一声怨叹。

法尘并不介意齐钰的钱包瘪不瘪，在他如愿地看着齐钰买下这几条鲤鱼之后，赞了一句齐公子宅心仁厚，就拽着他向不远处的河边走去了。

河水清碧，潺潺流动，哗啦啦的流水声像是迎接着二人。

法尘站在河边，将几尾鲤鱼轻轻倒入河水，起身静立，法相庄严，低声吟诵六字大明咒。那咒语声声，简简单单，在这青天碧水之间听起来，却是别有一番风味。小书生的心绪在这声声佛号之中，变得澄净起来，忘记了失去钱物的烦恼。

二人放生完毕，转身欲走，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道调笑的声音：

“大和尚，你把这几头猪也买了放生呗，怎么样啊，哈哈哈。”

两人回头看去，不知何时，有一个猪老板赶着一头牛车，来到了河边，五六只肥猪挤在车上木笼之中，嘶鸣嚎叫。

那是一个矮胖成球的中年男子，满脸的肥肉被他笑出了一朵花，目光中却是精光闪闪，毫无笑意，一幅精明算计的样子。

“阿弥陀佛，”法尘看了这个猪老板几眼，似乎对这个比自己矮了一头却看上去体重犹有过之的人有些好奇，而后才看向车上那几头肥猪。“怀仁，怀仁？”他叫了几声，却没有听到任何回复，一回头，才发现小书生不知何时已经走出去了十来丈远。

大和尚见状，挠了挠自己的光头，不再说话，迈开大长腿，急匆匆地追那走远的小书生去了。

看到此景，胖子“嘿嘿”冷笑了两声，对着那高大的背影吐了口唾沫，自言自语道：“呸，装什么啊……”

“张胖子，你这是在说谁呢啊？”一道声音忽然传了过来。

这个矮胖子急忙回身，脸上堆皱纹堆成了一朵花儿：“呦，刘掌柜，您什么时候到的啊？我这刚才见一个和尚假慈悲，买了几条鱼在这里放生了。我就想逗逗他，让他把我的猪买了放生了，结果他一句话不说就跑了。你说他是不是在装啊……”

那个刘掌柜听完哈哈一笑，指着他的那车猪，笑骂道：“你个夯货，你要是真把这几头我定了的肥猪卖给他放生，我上哪儿去再找肥猪，运到济南府去啊？难道和尚给你的价，能比我给你的高？”

张胖子笑道：“哪能呢，我也只是随便逗逗那个和尚而已，一看就是个穷酸鬼，哪能跟您这样的大商贾比呢。再说了，咱们为商，就讲究个诚信二字，答应了您的事，您放心，我张胖子就一定做到，哪怕那个和尚给出翻倍的价钱也不卖。”

刘掌柜笑着摇头，道：“你啊你啊，果然如同推荐你的老庄所说，能说会道。那我们就按之前的约定来付钱了。”他见张胖子点头同意，便挥了挥手，向后面的几个年轻后生喊道，“来，把这几头猪过秤。”

几个后生应声前来，开始将牛车上的肥猪卸了下来。

一片尖叫嘶鸣声中，张胖子满脸堆笑地凑到刘掌柜身前，不停和他搭着话。

“刘掌柜，您这买了这么多的猪，是都准备运到济南府去吗？”见刘掌柜点头，他咋嘴叹道，“这济南府的人，一天要吃掉这么多猪肉啊？居然需要你们这些外地的大商贾跑到这么远的地方来收购肥猪。”

刘掌柜哼了一声，对胖子的说法有些不以为然，他带着几分傲然，道：“胖子，那济南府有数十万人口，哪里是你所看的这等小村庄的样子，你想想，这么多人，一天要吃多少东西？就靠他们周边的农户，能供得起吗？”

张胖子一脸恭维的笑，连忙道：“您说得对。我这等乡野山民，头发不长，见识也短，哪里想得到这么多，惹您见笑了。”

刘掌柜摆摆手，不再继续这个话题，他指着正在被赶上一艘大船的几只肥猪，道：“你养的这几头猪，怎么这么能叫啊？”

张胖子陪着小心，道：“可能是因为我的猪都是在山上散养，性子野，猛然一杯抓起来会叫得比较厉害吧。”

听了他的解释，刘掌柜觉得有些道理。正在这时，一个年轻人把过秤后的斤数包给了刘掌柜。刘掌柜听完之后，皱了皱眉头。他转头，面向张胖子：

“胖子，我这一年过眼的肥猪无数，基本上看上一眼，大致就能估对它的斤数，你家的这几头猪，和同体型的猪比起来，似乎都要重上一些，却是为何啊？”

张胖子点头哈腰，道：“可能是因为这些猪天天上山下山的跑，所以肉质比其他的猪要实诚一些吧。”

刘掌柜听完，没有说话，看了张胖子一会儿，这才挥手，让手下人把账给结了。

张胖子一直恭敬地将这个大商贾刘掌柜送上了那艘货船，站在岸边，看着那船满帆起航，还依依不舍地在向着船上人招手挥别，直到那船越来越远，连船帆都看不清楚了，他这才放下了手，忽然向河里吐了一口浓痰：“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