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微录 还珠卷 四十七、照魂镜

风栖云不动，春月坠池心。

这偏宅之中虽然风云不动，月落无声，但是今日李府之内却是风雷暗涌，有一种压抑的气氛，一直笼罩在这平日里清幽沉静的宅院中，徘徊不散。

傍晚时分，府中昏迷不醒的两个侍女，在那道士的救治之下，终于清醒了过来。而后，府中老爷子便差人将李墨轩叫了过去，一起听听两个侍女到底出了什么状况。

雨轩独自一人，斜倚栏杆，目光悠悠，望向远方。深邃漆黑的眸子里，倒映的星辉如沉入幽深海底，有一份说不出的清冷感。前几日里，总是充满这偏院之内的鹅叫，在她将大白放飞之后，也是消失不见了。突然静下来的院落，只有自己一人倚栏，顿时生出一抹凄清。

日往月来，岁月催催。自己进入这李府之中，竟然已有三年了。

回想前尘，这算是此生最快乐的时光么？自己也说不清楚。只是这三年，一定是自己最难忘的时光吧。

孤寂时分，最易沉溺于回忆之海。

雨轩一会儿想起在齐云山中的夏日，与妹妹们在斜雨乱珠中跑来跑去疯闹的场景，那种湿透衣衫、纵情肆意的快感；一会儿又想起这三年，每每情不自禁想去淋雨的时候，身边总会出现一把倾斜的雨伞，将自己罩在其间，哪怕暴雨如注，哪怕那个人自己半身湿透，雨点再也不会落到她身上一丝的温存。

一会儿又想起往日春时，自己踏着露珠，在荒僻山林之中搜寻各种美丽的野花，将庭院布置得充满生机；一会儿又想起这三年的清晨，每每醒来之时，床前案上，总会多一支新采回来的花朵，春有桃杏、夏有粉荷、秋有傲菊、冬有腊梅，虽然都是些寻常花朵，却是总不间断，令人感动。

失去的乐趣，得到了宠溺，得失之间，到底哪一种更让自己满足呢？

就在雨轩陷入这回忆的泥沼而无法自拔的时候，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敲响在院落之中，像忽然而来的战鼓一般，迎面扑来，让雨轩悚然一惊，愕然抬头。

那急匆匆赶来的，正是被叫走了一会儿的夫君。

此时李墨轩步履匆匆，像是屁股后面有什么东西在撵他一般，裤脚甩出了响声。

雨轩见状心头没来由地紧了一下，起身下楼，迎了出来。

还未等她问话，李墨轩听到脚步声后，抬头望见她，便和她边走边说道：“丫头，那两个侍女说是昨夜在园中走动之时，听到草丛中有窸窣之声，好奇之下便去查探，没成想撞上了一只异色狐狸，而后就如坠迷梦之中，不知道发生了些什么。”

雨轩眉头紧皱，神情凝重。李墨轩看在眼里，以为她在担心恐惧，拍了拍她的后背，安慰道：“别怕，有我呢。何况，那个……她请来的道士，道法不错，正在准备施法，祛除妖祟，想必不会有什么大事的。”

雨轩闻言，眉头皱得更紧，在李墨轩目光掠过之前，又松了下来，她柔声道：“不知……那位道长，怎么说？”

李墨轩想了想，道：“他说，府中可能有人供奉狐精做保家仙，他让父亲对府上进行一番清查，找到供奉之处，然后施法将那……狐妖请走，咱们府中自然就会安宁了。”

雨轩似乎错愕了一下，讶然问道：“就这样？”

“对啊，就这样。”李墨轩肯定答道。讲到这里，他笑了一下，望着那眉宇之间多了一抹化不开的愁绪的爱人，道，“傻丫头，你不要担心了，没什么事的。”

或许是被李墨轩的温和笑容所安抚，雨轩头上的愁云渐渐飞走了，她拉着夫君的手，在楼下小亭之中对坐下来，问道：“我们要做些什么呢？”

李墨轩握着她细腻的玉手，手指在上面轻轻摩挲了两下，口气却是轻快，道：“等待。”

“等待？”

“对。我刚离开时，秦氏首做表率，先从自己的楼阁进行排查，领着一众人去她那里查验有没有供奉保家仙的了。”

“我们要做到便是，在这里安静地等待，等待他们上门来查验。”

伴随着这句话，整个院落再一次陷入安静之中，连亭前喧哗的竹叶都变得静止不动，像是在静默等待不可预知的未来。

正在李墨轩觉得此间气氛太过压抑、想要说些笑话调节一下之时，月亮门外一阵喧哗声涌入了院内，像是有很多人一起向这边走来。想必是那些查验供奉狐仙之人到了近旁。

夫妻二人同时站起，互相对视了一眼之后，起身走出小亭，迎了过去。

两人尚未走到小门之处，与一群走进来的人迎面撞上。行在最前的自然是李老爷子，之后是那矮胖的穆氏家主和一位枯瘦道士。

枯瘦道士一进宅院，四处观望的狭长双眸正好转过来对视上了雨轩，两人目光一撞，一瞬之间便撞出火花无数，而后齐齐移开。

李墨轩二人向众人行礼之后，主动携众人进入偏宅楼中，将房内四处巡视了个遍，然后又领着众人来到楼下客厅之中。

这一圈巡视下来，清净整洁的楼里没有发现任何异常之处，李墨轩微不可闻地松了一口气，正待引领大家出去的时候，李老爷子却是站定脚跟，向着那枯瘦道士问道：“张真人，如你所见，我这李府上上下下，并没有什么供奉邪仙的，可还有什么说法？”

枯瘦道士没有答话，目光向四外扫视了一圈，最后悠悠转转，还是落在了雨轩身上。虽然只有一瞬，但是一旁的李墨轩看在眼里，心头却如受针扎，没来由的一紧。

那目光深深，内里跳动着几点冷光，就像一条欲捕食的蛇一般，狭长的眼眸中没有任何一丝情感。

李墨轩正在诧异震惊之时，被称呼为张真人的枯瘦道士眼中冷光忽地散了，就像划破天际的流星一般，瞬息不见，一时间让李墨轩不知刚才的情景是真实还是虚幻。

他目光又漫无目的地向周边转了一下，经过穆氏家主的脸庞之时，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然后对上了李老爷子询问的目光。

“的确没有什么人供奉邪仙……”他话语幽幽，枯涩的声音听起来像乱风刮过老树枯枝，嘶哑刺耳，没有半点生气，听在耳里，让人汗毛欲立。“既然没有什么供奉，那么，恐怕有些不该存在的东西，幻化成人形，藏形匿迹于府中了。”

这话一说出口，众人面色各有不同。

穆氏家主闭上了眼睛，看样子是不想对李家这事过多关注，一幅老神在在的样子。李老夫人和一众跟随的丫鬟仆役，脸色惊慌莫名，好像那家中鬼祟之物就在自己身边一般，个个都有些瑟瑟发抖起来。李老爷子闻言脸上拂过一抹怒色，额头悬针纹变得愈发深了，只是看在人是亲家带过来的份上，不好发作而已。只有穆氏，视线一直盯着雨轩处，那目光深深，像要将那宁静站立之人看透。

众人神色数变，沉默无言了一会儿之后，还是由李老爷子打破了这份平静。

“荒唐……”老人家一语下了定义，说罢甩袖，看也不看那道士一眼，转身就走出了小楼。

余下众人愕然了一下，纷纷跟着走了出来。只见李老夫人快步追了过去，拉着老爷子的袖子，不知低声说着什么。

就在李老爷子面色犹自带有愤愤之色之时，穆氏家主呵呵笑着走了过来，随着笑容微颤的肥肉，将眼睛挤得更小，却也掩不住内里闪动的一份精光。

“玉川兄稍安，这宅内之事呢，本来也容不得我来多嘴，只是你我相知相交多年，又结成了儿女姻亲，可否愿意听小弟我说上两句呢？”

李玉川见亲家亲自上前劝慰，倒也不好驳了他的面子，便拱拱手，示意他继续讲下去。

“云松老弟，但讲无妨。”

穆云松先是仰首看了看天色，只见月色迷离，稍远一点的景致就已经看不真切了，已是酉尽戌来之时。他清了清嗓子，带着一丝喟叹之意：

“玉川兄，您府上此时正是要紧时刻，上官天使就要来收取御墨了，可容不得出现半点疏忽。我知道你从不信怪力乱神之说，只是事急从权，你就信了这一次，若真是查不出府内有什么妖祟，岂不是更好？”

李玉川沉吟思索，像是接受了穆云松的说法，瞄了一眼身后的枯瘦道人，淡淡道：“那又要如何查验呢？”

穆云松忽地闭嘴，没有接话。

一直在身后立定，不知神游何处的道士张真人，脚步无声，犹如飘过来一般，手抱太极，向李玉川施了一礼，道：“贫道自有办法。”

那道士说完，也不待他人询问，回手从后背囊袋中取出一面青铜古镜，平放于左手之上，右手轻抖，不知何时，手中便多了一张黄符纸，“呼”地一声，符纸无火自燃，化作一团橘红色的火焰跳动飞旋于镜面三尺之上。

众人正自惊异于这道士的手段，那团燃烧与镜面之上的火光忽然猛地一亮，一瞬间将那古镜镜面照得如水波荡漾，立时折射出无数道霞光流彩，仿佛有昊日光辉蕴于这镜中一般，光明大放，那些流溢出来的光芒将古镜周围数丈方圆之内都笼罩了进来。

霞光漫漫，如燃如放，将周边众人悉数笼罩入这温暖的光线之中。面容清古的道士被这异光一照，俨然法相庄严，迎风傲立，袖袍飞动，身后的影子便如上古神魔忽然降落凡尘，翩舞不休。

道士忽然敛眉，咒语清音不住从唇间涌出，刹那间便萦绕在所有人的耳边。

咒词声声，如魔音入耳，又似天音梵唱，响在耳边，落于心头，竟有一股说不出的味道，令众人一时间迷醉其中，静静沐浴在这异光之内。

道士摆手，那古镜竟然脱手飞至空中，悬停于一丈左右的空中，众人抬眼向那面古镜看去，只见那古镜镜面大小不能盈尺，小小镜面之内，居然将这院落之中的所有人都囊括进去，大家一看之下，无论离得远近，镜中人物须眉历历可数，清晰得不能再清晰了。

一片讶然惊叹声里，道士略带傲意的声音传了过来。

“诸位，此镜名为照魂，乃我龙虎山天师亲手打造，最是能辨识诸般妖祟。那些精怪虽然能变化容貌、幻化人形，但是魂魄终归与我们人族不同。在这照魂镜的镜光之下，魂影所露，必然是其本体形态。你们仔细看看，在你们的身影旁，还有一道淡灰色的虚影，那正是你们的魂影。你们仔细找找，谁的魂影，与我们人族的不同？”

张真人的话音方落，整个院落里立刻响起了一阵喧哗。众人纷纷左顾右盼，看向自己的影子，和周边人的魂影，各自都带着恐惧、提防的心情。

李墨轩看了看自己的影子，无论是那道黑影，还是旁边出现的那道淡淡的，比之身影渺小很多的虚影，都是人形，正常的很。他吐了一口气之后，不愿意再看向其他各处，便抬头四望了一下，最后目光落在了雨轩身上。

不知何时，雨轩离自己已经有一段距离了。

此时，那个素衣丽人神色茫然，没有像其他人一样自查查人，反而是静立在这火光的边缘，形单影只，似有一份怯意和孤单挂在眉头。

像是忽然感受到了李墨轩的目光，雨轩回头看了过来。那一眼凝望，目光深深，竟是盯着李墨轩看得仔仔细细，比之平日里床榻厮磨之时的凝视还有专注深情。

如水温柔的对视中，李墨轩心头一痛，没来由地升起了一种这么近那么远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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