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微录 还珠卷 二十九、苦墨

齐钰在李府呆了一个时辰，求得了想要的东西后，告辞离去。李墨轩心系北海珠事项，跟雨轩打了一声招呼，准备去穆府商议一下挪用珍珠的事，便和齐钰一起离开。

在门外的垂丝海棠树荫下，两人又闲话了几句后，挥手作别。

齐钰一路闲逛，到了客栈的时候已经快是掌灯时分，于是就直接点好了饭菜自己提着回到了客房。

那在屋中水盆游了一个白天正百无聊赖在桌子上摊成各种形态的墨宝见小书生终于回来了，很是生气，故意装作没有看见他，自己一个人玩得开心。

齐钰叫了它两次，见它没有什么反应，心下一笑，没有再继续叫下去，而是自己落座在桌旁，将饭菜一一摆放在桌上，独自吃了起来。

墨宝一人玩得无聊，又见齐钰吃得香甜，终于气鼓鼓地坐到了他的碗边，看着他，脸色像涂了炭也不改色的样子，对着齐钰说道：

“哼，你这一天倒是玩的痛快、吃的痛快了，我要的东西呢？”

齐钰见这小小墨人生气的样子很是可爱，笑着摸了摸它的头，却是被它一把推开。

在墨宝就要发飙之前，齐钰从怀中拿出了一块在灯光下泛着微微金光的小长块，在墨宝眼前晃了晃。

原本还气势汹汹话声不止的小墨人提鼻闻了一下，就像对人狂吠不止的土狗忽然见到那人拿出肉骨头一样，立马停止了言语轰炸，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块小长块，最后，忍不住摇着小手，急声道：“快给我，快给我！”

小书生哈哈一笑，将那块上面雕有八宝五胆药墨六字的金色药墨块递给了那已经急不可耐的墨宝。

墨宝接过墨块，原本晶亮的小眼睛变得目光迷醉，如抱着一个美人儿一般轻轻抚摸，小鼻子不断在墨块之上嗅来嗅去。

待它沉醉了一番清醒过来后，非常蛮横地对着正在吃饭的小书生吩咐道：

“喂，你这小子，真是气死我了，一点不懂得尊老吗？就自己一个人在那吃得欢，没看见我一直在饿着肚子吗？快去给我拿水拿砚，给我研墨，我要细细品尝。”说罢，又恢复到了之前迷醉的状态。

好脾气的齐钰乖乖地拿来了砚台，净手之后，先在砚台里倒了一点清水，又拿来那块药墨，端庄了姿势之后，手执墨块，按推有力，轻重有节，金色药墨渐渐与那清水相混，在细腻的砚石上，金粉炭黑渐渐漾开，铺满青石，在跳动的烛火下闪着微微的光。

随着药墨研磨开来，一股香辛的气味扑鼻而来，又带着一丝丝的清凉。一人一灵长吸一口，一时间书生和墨宝仿佛置身于一片水泽之间，那飘荡着的丁香、白茅的气息里，似乎藏有一头雄麝，散发着自己独有的香气，牧笛悠悠，水牛时吟，蛙鸣鱼跃，落日熔金，天地安然。

这一瞬时的迷幻似乎过了很久很久，让人不愿意从中醒来。当小书生从中清醒过来之时，那墨宝还趴在砚台边屏气凝神，沉迷不醒。

齐钰见状，摇头笑了笑，手上不停，继续研墨。

像是溺水之人呼吸到了第一口空气，像是新生儿嗅到了第一缕乳香，当这砚台中，墨水相融，浓腻微滞，齐钰磨好了这金墨交辉的药墨后，墨宝终于吐出一口长长浊气，而后贪婪地闻嗅不止，恨不得能将这药墨散发出来的所有气味全部吸纳一空。

“美！”如迷酒之徒得遇佳酿，痛快呐喊一声之后，墨宝却是向着齐钰拱了拱手，略认真道，“小子，谢你了，给我要来这么好的药墨，尝了这从来没尝过的药墨滋味之后，我这一生就又少了一件遗憾。”

言罢，低头趴入砚台之中，对着那新磨之墨牛饮鲸吞起来。

砚中墨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消失，不过一眨眼的时间就以空了半边。

然后，墨宝抬头，本就乌黑的面庞似乎变得更黑，紧紧盯着小书生。

齐钰好奇，问道：“墨宝兄，怎么了，味道满意吗？”

“噗……”一股浓密墨汁如喷泉一般从墨宝的小嘴溅射而出，将那凑过来问话的书生弄成了大花脸，胸襟处斑斑点点，如绽开了一幅墨梅图，

“哎呀……”猝不及防的齐钰一声大叫，埋怨道：“墨宝兄，你干嘛？”

墨宝没有回答他，而是叠声吼道：“水、水，我要清水！”

胡乱抹了把脸的书生耐住性子给它到了一些清水，而后就去一旁清洗自己的脸庞了。

待小书生清理完毕，这边厢“咕噜噜”漱口声犹未完结。齐钰定睛一看，墨宝原本绿豆大的小口，在漱口水不间断的冲刷下，变得快有黑豆那么大了。

墨宝见齐钰看来，苦脸问道：“这是什么墨啊，怎么这么苦？苦得我墨胆都快吐出来了。”

小书生默默无语，心下想到：你要是把墨胆吐入这药墨之中，它就应该改名叫八宝六胆药墨了吧。

临水楼阁前，绣球花玉盘盏盏，绣线菊花开簇簇，两相呼应，粉霞映雪，灿然若烧。

在这暖暖春光的黄昏，水塘中不时传来扑通、扑通的落水声和“呃啊呃啊”的叫声，听起来十分的怪异。

疏疏竹荫里，雨轩手里拿了一根长竹竿，不住晃来晃去，晃动的竹竿下，买回来的大白鹅东跑西颠，疲于奔命。

每当大鹅停下来准备休息喘息一下的时候，那竹竿的尖端总会准确地抽打在它的背上，在疼痛的驱使下，大鹅只好一次又一次的扇着翅膀跑起来。

看它羽毛蓬乱的样子，明显被这样折腾了有一段时间了。

“这样不行啊，你的翅膀蒲扇的频率和力度都不够，怎么能飞得起来啊。”

终于，在某个时段，这种折磨停了下来。雨轩皱着眉头对白鹅说道。

白鹅连叫唤的力气都没有了，耷拉着翅子歪歪斜斜地走到水塘边，一下瘫倒下来，将长脖子伸入水中去大口喝水。

皱眉思索的雨轩望着那眼前茂密的竹林忽然眼前一亮，抚掌道：“对啊，我怎么没想到这个法子？”

那大鹅回头看了看她，不明所以。

雨轩也不理它，自己找了把柴刀，“唰唰”几刀砍倒两根青竹，去枝摘叶，而后剁成数段，很快在竹丛旁边搭了一个小竹台出来。

雨轩看着这几乎与自己同高的小竹台，满意地点了点头，道：“不错不错，就是它了。”

然后她转身，对着白鹅嘿嘿一笑，道：“肥鹅，起来，给我爬到台上去。”

白鹅那原本清澈灵动的瞳孔忽然呆滞了一下，而后“呃呃”叫了两声，似不满，似抗议。

雨轩捡起竹竿，在空气中挥了挥，道：“叫是没有用的。既然你现在在地面上扑腾不起来，那就先从这高处往下跳，练习滑翔吧。”

白鹅听完整个身躯一摊，绝望而无奈。

雨轩不管大鹅的心思，对自己的奇思妙想心生得意。

春月初生，满院花落。

当一身倦意的李墨轩回到这个偏院之时，听到这平日里总是寂静的院子里此时“呃啊”声不断，还不时有扑通的落水声传来，他大为好奇。

转过回廊，李墨轩见到今天买回来的白鹅爬上一个竹台，然后从上面双翅展开，一跃而下，孤寂而决绝。

那鹅或者是扑腾几下翅膀，从空中划出一道数丈的弧线，扑通一声掉到水塘里，溅起一片水花；更多的时候则是因为自身的重量太大，翅膀扇动无力，咕咚一声掉落在草地之上，“呃啊”乱叫，毛羽飞扬。

看着那不住挥杆将那只大鹅一次次撵得鸡飞狗跳的美丽少妇，李墨轩不由得张大了嘴，愣了片刻。

“丫头，你这是在干什么？”

雨轩回头，对自己的夫君甜甜一笑，道：“我在训练它飞翔啊。”

“啊……”一声讶然惊呼发出之后，李墨轩又是说不出话来了。

“夫君不要惊讶。”雨轩走了过来，牵着他的手，走到竹林旁，坐了下来。

月光淡淡，散落水面，浮起一层浅浅的银辉。

望着那有如星河坠落的水面，雨轩柔声道：

“夫君觉得这只大鹅如何？”

“品相神俊，器宇轩昂，应该是难得的鹅中佳品吧？”

雨轩闻言笑笑，而后却是摇头，又对李墨轩道：“轩哥儿，你可看到它与寻常鹅有什么不同吗？”

李墨轩一怔，又看了看那在月光里一遍遍努力爬上跳下的大鹅，咧了一下嘴，迟疑道：“呃……比别的鹅高大肥硕？”

雨轩闻言失笑，美目流转，似有星辉在其中跳动。她玉手轻挥，在温柔的夜风里，指向那只大鹅，向李墨轩一一解释：

“轩哥儿，你看，这只鹅头上没有瘤包，脚呈黑色，后趾无蹼，而这些都是寻常家鹅所具备的特征。”

“那它是……”

“它是一只天鹅。”

得知自己妻子买回这只大鹅的目的，就是为了让它重新能够翱翔于天际，而不是混迹于家鹅之中，李墨轩表示很是支持，还亲手拿过了竹竿，帮着雨轩赶了几次这只准备偷懒的天鹅。

在这满院回荡着的似乎是抗议或绝望的“呃啊”声里，雨轩美目向李墨轩看来，轻声问道：“轩哥儿，我见你方才满面倦色，眉角生纹，可是今日之事有什么问题么？”

李墨轩闻言深深吸气，却是将嘴角抿起，半天没有说话。

雨轩见状，玉手轻环，将李墨轩的腰肢抱住，头轻轻倚住他的肩膀，也不说话，却是将一番柔情尽数倾注于这动作之中。

玉色月光里，一道疲倦声音忽地响起：

“穆家此举，怕是要故意拿捏我们啊……今日之事，不提也罢。”

那斜倚的玉人闻言不再问下去，却是缓缓将头转向水塘方向，目光幽幽，看向那只今日买来的天鹅，怔怔出神，心里不知再想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