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微录 还珠卷 二十五、质问

弦月银钩，积灰遍地。

被一阵怪风吹飞了的小书生挂在御墨堂外围不远处路边的一片竹林上，随着那几根竹子一颤一颤，上下晃动，被晃得头晕目眩。待那青竹终于不再颤来颤去，他费了好大的劲，扯掉了和竹枝纠缠在一起的一条袖子，才终于从竹竿上溜了下来。落地时又一脚踩到了一截枯木，骨碌一下，脚下一软，摔了个屁股蹲儿。

“哎吆吆……”小书生爬了起来，揉了揉自己的屁股，觉得今天真是倒霉透顶。

先是被水蒸气像蒸螃蟹一样熏蒸了一下，没多久又被两个怪物对打掀起的狂风给吹飞挂在竹子上，这运气……

等等，怪物？

想到了方才画面的齐钰急急抬头，向青冥之上看去。

天上残月微微，群星如雪，一川流云，散布苍穹。

哪里有什么怪物。

不对啊，明明刚才看到一只狐狸和一只双头怪鸟在这天上彼此交手、争斗不停的啊！

小书生使劲揉了揉眼睛，努力地向上面看了又看。

只见天色空明，一望无碍，清朗的夜空中，星斗频频闪烁，千年不变，几粒萤火，悄然滑过。

整个夜空静谧得有如幻梦，近于黑紫的天穹向一大块纯净的琉璃，让人不敢大口呼吸，生怕那喘出的气息悠悠飘起，会啪的一声撞碎这片夜幕。

这么美好而纯净的夜色里，一点也不像有过魑魅魍魉妖魔鬼怪横冲直撞的样子。

是自己的错觉吗？可是自己明明看到的……

齐钰挠了挠头。

或许……自己是被那怪风给吹摇得产生了幻象？

想不出个所以然的小书生最终选择了放弃，他拍打了下身上的灰尘，又一次走向御墨堂。他穿过那有些枯焦破败的外院，来到内院后堂，看了看房间内没有受损的各色墨块，放心的退了出来。而后，在院子里转了一圈，将一些零落在地还冒着青烟将燃未燃将熄未熄的炭火一一踩灭，目光又在这个院子里巡视了一圈之后，小书生终于心下安然的离开了。

重新回到了客房的齐钰吓了坐在桌子上的墨宝一跳。

它瞪着两个小小的眼睛，看着那杂乱头发中插着几枚竹叶、袖子缺了半边、满面尘灰烟火色，两鬓苍苍十指黑的小书生，愣了半天，愕然问道：

“小子，你这是……被人拉去烤了吗？”

齐钰一愣，随后挥手道：“去去去……”

“救火哪有弄成你这个样子的。”墨宝从桌上跳了下来，来到开始洗漱整理妆容的齐钰身边，几下爬到了他的肩头，坐在上面，晃啊晃。

“喂，小子，今夜那里什么情况？这火是那个女鬼闹出来的吧？”

洗漱一番终于将自己重新拾掇整洁了的小书生打了个哈欠，走到床边，软软的往床上面一倚，语气变慢，听着明显带了一丝困意，问道：“墨宝兄，你关心这个干嘛？”

“废话，我在那里成型，又住了二百多年，怎么能不关心？”

“那你怎么不随我一起去灭火？”

墨宝举起了那两只纤细如豆芽一般的胳膊，在齐钰的眼前晃了晃，不满意地道：“喂，你觉得本大爷这小胳膊小腿儿，能往那火里淋几滴水？”

小书生仔细看了看它，想想也是，而后就一五一十地将救火的经过和那里的境况都讲给了墨宝听。

墨宝听了小书生的讲述，一脸后怕的样子，小手不住在胸口处抚摸，道：

“吓死爷了，吓死爷了。这要是爷还在墨堂那个水池子里呆着，昨夜岂不是要被那火给烤成黑炭？”

齐钰认真地观察了它一番，然后在脑海里想了又想，没有想出什么区别所在，而后一脸无奈地对墨宝说道：

“墨宝兄，你本来就够黑。”

墨宝翻了翻自己黑亮亮的眼仁，突然不想搭理这个瞎说实话的书呆子。

小书生想起来前半夜自己想要问墨宝的问题，开口问道：“墨宝兄，你为什么要依附在我身上离开墨池啊？”

墨宝看了看一脸诚恳的小书生，思索了下，道：“其实我之前在那里过的一直好好的，直到后来不久前我感知到了那个画中妖的到来。虽然我们没有直接的冲突，但是我总觉得她似乎有什么目的，爷不想受到牵连，就趁着那天你在墨池边上的时候依附在你的身上出来了。”

“那你为什么不依附在那些整日刮取松烟的杂役身上离开御墨堂呢？”

墨宝拿着小拳头打了一下齐钰，恨恨地道：“那些人胸无点墨、目不识丁，你是想让我到他们家里渴死吗？”

墨宝原来是要一直吃墨的。听到了这个答案的齐钰哑然失笑，想了想，又道：“你也可以依附在子羽兄的身上啊，李府的墨，还不够你喝的么？”

墨宝道：“你是说那个李家大公子？”见齐钰点头后，它摇了摇头，认真道，“不要。”

“为什么？”

“他身上刀斧气太浓，我不喜欢。”

“刀斧气？”

“对啊。你是没有见到他从小到大拿刀剁了多少黄山松的枝杈呢。我不喜欢。”

齐钰听完仰头躺倒。

墨宝也学着小书生的样子，滚到一边躺下，忽然听到小书生的问话：

“墨宝兄，你说，那火，会不会是鸟妖或者狐妖放的？那突如其来的水，是不是也是它们其中之一施展神通给借来的？”

墨宝懒懒道：“你以为这世上妖物灵怪很多吗？一座小小的歙州城会有那么多的妖物灵怪，还都被你遇上？我看你是被火烤糊涂了以后又被风给刮晕了吧，才有这么大的幻觉。别乱想了，快睡觉，睡觉！”

一连串不耐烦的催促声中，小书生安然闭眼，沉沉睡去。

明月天心，凉风如水。

掠过月色悄悄飞回李府偏宅的雨轩本来脚步轻快的走在竹荫小路上，不经意间抬眼，见那楼阁中灯火通明，脚步忽然滞了一下，然后，她一步一步缓慢而又踏实地走进了小楼。

楼中有人正襟危坐。

穆氏女坐在堂中木椅上，几个侍女肃穆站立一旁，目色不善，一起向她看来。

“妹妹倒是悠闲，深夜将夫君一人丢在床上，却是不知这寂寂深夜，你独自一人，去了哪里？”

望着那冷冷的目光，听着那责问的话语，雨轩并没有什么慌乱的神情，依然是平日里一幅温婉的样子，向那穆氏施了一礼，而后淡淡道：

“穆姐姐，今晚夫君回来后，我陪他喝了几杯酒，小妹又吃了一些水果，不知是否是因为贪吃了那些瓜果，还是睡前忘记关窗，被这夜风吹到了，小妹睡梦正酣，腹部忽然不适，于是就……就深夜去了茅厕。”说道这里，雨轩的右手又自然垂至腹前，轻轻捂住了那里，揉了几下。

穆氏冷冷看着她，目光如锥，似乎胸中有一腔怒火欲喷薄而出，沉声道：

“巧舌如簧。若是如你所说，那夫君怎么没有坏肚子？”

“姐姐，夫君乃男子，天生体阳，况且身体一向康健得很，怎是我等妇人能比拟的？何况个人体质均有差异，姐姐这话……”

雨轩说到此处，住口不言，虽是不言，却是蕴含着她的含义。

哪有我什么样，夫君就会什么样的？这样的话好没道理。

穆氏听懂了，于是胸中怒火更炽，猛地一拍桌子，道：“这个暂且不言，你倒是说给我听听，今夜你给夫君喝了什么？竟让他如此沉醉，怎么喊也喊不醒他！”

像是被穆氏拍桌子的响声吓到了一般，雨轩身子猛然一颤，问道：

“夫君现在在哪里？还没有醒来？”

穆氏哼了一声，没好气道：“我给他闻了茱俞粉，这才让他醒转过来，现在早已经赶赴御墨堂那边了。”

雨轩抚胸道：“夫君这些日为了御墨之事日日操劳，小妹看他疲乏得很，今夜就劝他喝了几杯梨花白，想让他能好生睡一觉……姐姐，却是不知今夜发生了何事，我在厕中听到外面非常喧哗？还有，夫君为何这么晚了要赶往御墨堂？”

穆氏伸手揉了揉眉心，像是没有解释的欲望，没有往下说。旁边的一个侍女鼻中冷哼了一声，道：“御墨堂那边走火了。二夫人，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情，我们来找大公子的时候，你们一个失踪不见，一个昏睡不醒，若不是我家小姐急中生智，用茱俞粉唤醒大公子，你知道会给府上带来多大损失吗？”

雨轩呐呐无言。

又一个侍女接道：“就是。天天只知道行狐媚之术魅惑着公子，遇到事情却不知道躲到了哪里，府上发生了这么大的事，你可有一点点挂心着急？”

雨轩见众人没完没了，双目敛了一下，而后举起左手手臂，臂上露出几点烫伤的痕迹，温声道：

“方才我如厕之时，听到外面嘈杂，猜想府中发生了什么大事，着急之下，不小心把灯笼撞翻，就被灯油烫了一下。虽然是因为自己蠢笨造成的，但是，穆姐姐，您的侍女说我对家里事情一点都不上心，有点过了吧。”

穆氏看了一眼她玉臂之上的烫痕，默不作声。

那两个侍女略略哑了一下，又讥讽道：

“谁知道你这烫伤是怎么弄的，你说是着急之下烫的就真是了？像你这种狐媚子说的话，谁信！”

面对这主仆几人不断的诘问攻击，雨轩忽然住口不言，回复了一贯的安静温婉的样子，静静站立在几人对面，身影沉默而孤单。

忽然，一道淡淡的影子遮住了她，而后，一个略有些气喘、但带着特有的宽和温厚的声音，轻轻传了过来：

“我信。”

这话语简简单单，却是掷地有声。

穆氏听了这声音急忙站起，几个侍女吓得低下了头。

雨轩回头，看向那急匆匆赶过来的熟悉身影，美目里漾出了别人永远看不到的光，而后，对着那个人，偷偷地笑了。

这三千大千，世人无数，只要有一人信我，就足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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