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微录 还珠卷 四十二、指认

日暮时分，炎热终于退了下去，斜阳的光线也不复之前的霸道，变得像小女儿家脸上的红霞，温柔而多情。

一片鸟语簌簌声里，乡间土路之上，有两个白衣少年一前一后地走着。

两人都是俊秀少年，一人如挺翘青松岩岩独立，一人若望远浮云邈邈出尘。周边路过的乡民，都会忍不住看上二人两眼，并赞叹一声：好男子。他们步伐一致，方向相同，走在夏日傍晚的霞光之中，虽然同途，竟如陌路。

两人正是从桃花寨回来的无邪和百谷涵。

不知因为什么，无邪自在桃花寨做完招魂一事之后，对百谷涵的态度就变得不冷不热，几乎没有了什么交流，完全不像他往日里的作风。这时走在路上，更是一言不发，急匆匆地向前走着，看上去，好像身后这人是一个令他讨厌的影子，想要快速将其甩脱一般。

可惜的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比起影子来更是难缠，影子虽然无法甩脱，至少只是在后面默默跟着，而人，却是会走上前来刨根问底的。

此时百谷涵疾行几步，撵上了走在前面的无邪。他侧头看了看无邪那张冷若冰霜的脸，眉头轻轻皱了一下，开口道：“无邪兄，你今日这是怎么了？”

听了百谷涵的问话，无邪也是歪过头来，像是从来不认识百谷涵一般，重新打量了他一番，这一番打量，竟是相当长久。

原本行姿还清风朗月般挥洒自如的百谷涵，在这深深目光注视之下，忽然变得有些拘谨起来，面色之中渐渐浮出了一分不理解，和隐藏在深处的一丝慌乱：“无邪兄，这是在看什么？”

无邪叹了口气，抬头看了看西天的流云，不再看百谷涵了。

随着无邪目光的移开，百谷涵心头似乎也移开了一份巨压，也偷偷地松了口气，只是还未等他的这口气全部吐完，无邪接下来的话语竟是让他一时停止了呼吸。

“不知敖兄来自于四海哪处，来到此地，到底是有何目的？”

问完了话的无邪，继续向前走去，他负手而行，步子变得平稳而缓慢，似乎在等着百谷涵的回答。

因错愕而立在原处的百谷涵凝视着前方缓缓而行的身影，目光讶然，渐渐化成了一丝警惕和冰冷：“你是怎么知道的？”

无邪没有回头，依然是缓缓前行，他摇了摇头，道：“你告诉我的。”

“哦？”

“你我相遇之时，天地灵力曾有波动，水之灵气莫名增多，当时我便起了疑心，只是并不能因此就可以确定这番波动是因你而起。后来你随我等回到寺中，本地已是近一个月未曾落雨，山林枯旱，远异平时。偏偏你来了之后，本日清晨便变得水润清秀，林叶之上多了久违的水露。”

百谷涵在后面笑了一下：“就算如此，或许我只是某种水系精灵，你又何以肯定我乃敖氏一族呢？”

无邪先是点了点头，而后解释道：“你的名字。海为百谷王，能涵纳众川百谷的，除了深海还有何处？此为其一；昨夜晚饭，薇儿盛了一碗白米放在你面前，将你惊得跳了出去。神龙一属，鳞虫之长，能幽能明，能巨能细，升能飞腾于宇宙之间，隐能潜伏于波涛之内。只是偏偏有一个小小的缺点，最厌蛆虫之类，见则避之。”

“昨夜，你见那白米饭如一碗蛆虫放在眼前，便惊得跳出两三丈远。之后的过程，你虽然也在和我们用餐，却是一口主食未动，此番异样，为其二。”

百谷涵自嘲般笑了笑，道：“见微知著，无邪兄好眼力。”

无邪未理会他的夸奖，继续道：“今日你要我同去桃花寨，为葬身海底之乡民做法事招魂。其间神色淡然，毫无波动。孰不知恻隐之心，人皆有之。在那等悲伤的环境之中，即便是路人一个，怕也是无法做到如此吧，更何况你这样一位见闻了全程的人？对人间事冷心若此，你又怎么会是我的同类呢？”

百谷涵长长吐了口气，道：“无邪兄说我对人间事冷心，孰不知这些天，我水族又有多少受那网缚之灾、入锅之厄，你，又可有一丝热心了呢？”

面对着百谷涵的诘问，无邪回身，只是用手一指脚下，道：“此处为人间世，不谈外界。”

百谷涵摇头笑笑，目光冷冷：“好个人间世！看来，若是我要在此间做些什么，你一定会阻拦我了？”

无邪看了看这个忽然生出一股桀骜之气的英俊青年，似乎思忖了一下，认真道：“守土有责。”

夕阳最后的一丝光辉渐渐熄灭了，星斗依次亮了起来，在微微浮动的夜风之中，清辉若雪，洒向凡间。

偌大庄园之内，安静异常，全无旁处人家傍晚时分烟火欢腾的气息。每一个出入的杂役都是轻手轻脚，连呼吸和交谈都是静悄悄的，不敢发出一点动静，生怕惊动了什么一般。

一间卧房之中，吕知县躺在床上，闭目沉睡。两位郎中分坐两旁，守护着这位病倒在床的县令。

吕知县经过了冰敷降温，看上去比之前有了些改善，呼吸渐渐平稳，也没有了因高热而不时惊厥的现象，只是一直都是这么沉沉的睡着，似乎这场病，耗尽了他最后的一丝精力，让他不愿醒来。

两位郎中坐得有些乏了，齐齐站起身来，锤了锤后腰，互相对视了一眼，他们都从对方的眼里读到了一份焦急与无奈。

此时吕知县虽然状态稳定，但是他的病情却并没有过多的好转，两人用尽了心思，也没有令这一点有过多的改善。而且，最要紧的是，眼下庄主送来的寒冰，就要消耗殆尽了。两人之前曾经商议过，总是用这寒冰来冰敷，强行降低知县的体温，只能是维持一时之计。两人都觉得此物冰寒，多用之太过损耗正气，更是不利于病体的恢复。可是他们曾经将这冰块撤走，不过半柱香的时间，知县的体温便又升高到原来的程度，满身滚烫，吐气如火。

不得已，在二人未曾拿到合适药材之前，只好用这寒冰来将知县的体温稳定住，以图后续。

可是，之前派出去寻觅人参的两路人马，都已经到了夜里，竟然没有一路返回报信，眼见得那寒冰一点点融化、消失，不由得让这两位留守在此处的郎中都有些坐立不宁了。

“怎么还不来啊……”一位郎中望着窗外渐渐晦暗的夜色，喃喃道。

夏郎中摇头叹气，看了看所剩无几、近乎全化为清水的冰块，道：“我去问问庄主，还有没有库存的冰块了。”

另一位郎中点了点头，刚要说话，却是听到床榻之上传来一声微弱、嘶哑的声音：“仲麟，不要如此劳民伤财了，我挺挺就没事了。”

吕文成忽然醒来，让两人且惊且喜，也就忘了要去找冰块的事了，急忙都围到床前，一边给知县把脉，一边问着他现在的感受。

吕知县并未太过多说自己的感觉，反而是不住向两人和吕二询问县内其他的状况。因为几人都是忙于照料他的病体，对其余事务都不甚清晰，一番对谈下来，令吕知县很是焦虑。

夏郎中见他病体虚弱，还在忍不住操心诸般事务，劝了几句。脉还未诊完，忽然听到院中响起了一阵脚步声，听着像是有人向这边跑了过来。

果然，门帘一掀，之前派去州府的一位仆役跑了进来，他气喘吁吁地对夏郎中道：“夏神医，我去问了知州大人，又跑了好多药店，都没有找到人参这味药，可怎么办啊？”

听了此人的报告，夏郎中眉间的愁云浓了一分，还不待他说话，又一阵急促脚步声传了过来，院中闲杂人等早就被自己的主子告诫过，不许发出声响，可想而知，来者肯定是之前派出去的另外一队了。两队人马居然是脚前脚后都赶了回来，两位郎中便把希望寄托在这就要闯进屋来的这人身上。

又闯进来的这位，也是呼吸急促，却是并未说找到药材没有，他一眼看到醒了过来的吕知县，急匆匆道：“大人，，不好了，县里出事了。昨日东海忽生怪风，淹死渔民几十人。东海渔民都说是龙王爷发怒了，齐齐要求您撤了让他们出海捕鱼的命令。”

原本还平静躺在床上的吕文成听了这个消息后猛然翻身坐起，脸色骤然一白，“哇”的一声，一口鲜血吐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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