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微录 还珠卷 二十八、团聚

走在最前面的，是一对青年男女搀扶着的一个老太太。她衣衫褴褛，但收拾得还算整洁，灰白的头发在斜阳的映照下像燃了火，脸上的皱纹刻满了岁月的痕迹，让人一眼看去，就见到了生活的风霜。

此时，老太太佝偻着腰，瞪着眼，一脸冷容，竟有种不怒而威的气势，直直向前行来。程大牛看清楚了她的面容后，顿时矮了两分，不由自主地向前小跑迎了过来，“娘，真的是你吗？娘，你可想死儿子了。当时被那狗日的破官领兵冲散，我回去找了你三天，怎么也找不到你啊！你是怎么来到这里的？让大牛好好看看，你身体没什么事吧。”

原本凶神恶煞杀气腾腾的山贼头子，突然变成了一个敬老爱老的话痨，这样巨大的反差让小书生有些呆住，他定定地看着那个九尺高的汉子满心欢喜地跑向自己的老娘，就像一个幼童散学，走出书院之后，欢天喜地地奔向自己的家长，让齐钰升起了一股久远的熟络感。

“啪！”一声清脆响亮的耳光声，在这条狭窄山路上回荡起来。

果然也很像，好像回家背不出书之后，那打在手心上的戒尺声。齐钰没来由地吓得缩了缩脖子。

迎头挨了一耳光的程大牛也有些发懵，被老娘打得有些迷糊，他捂着火辣辣的脸庞，嘴角咝咝了两声，忍过了疼劲儿，这才赔着小心地小声问道：“娘，你这是怎么了？”

老太太捶足顿胸，怒道：“大牛，你个混球儿，你现在做的是什么事？要不是仙长将我接来，让我亲眼所见，亲耳所闻，我还真不敢相信我的儿子会做出这等丧尽天良的事！你要气死为娘吗？”

随后而来的那些人群也走得近了，大牛身后的那些弟兄们也是渐渐骚动了起来。走来的那些人，都是些老弱妇孺，并没有什么威胁之处，可是他们看在眼里，却像是见到了这世上最不敢面对的场景一样，一个个低下了自己的头，扔掉了手里的各种家伙式儿，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

那些人里，有他们苍老年迈的父母，有他们朝思夜想的妻子，有平日里孺慕着他们的儿女，此时此地，他们竟是同时看到自己正在凶神恶煞般作恶的样子，其时其境，让人情何以堪？

“二柱，你个杀千刀的……”“栓子，你在做什么？”“爹……”一阵此起彼伏的叫喊声、痛骂声飘扬在这里，那些低头的汉子像是被这混杂的声音摧毁了最后一丝勇气，一个个蹲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法尘宣了一声佛号，双掌合十，不住诵经。

薇儿走入人群，拽了拽还在发愣，有些搞不清楚情况的齐钰：“傻瓜，还不回来？”拉着他走回了自家的队伍。

两股人流终于合在了一处，之前虽说嘴里骂得凶狠，真真到了一处之后，却是一家人死死抱在一起，久久不愿松开，一时间，山谷之上哭声震天。

“娘，我……”和自己的老娘，前几日里一直以为自己永远失去了她的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紧紧抱在一起的程大牛，哭的是鼻涕一把泪一把，他有千言万语想倾诉，却是在胸口堵得什么也说不出来。

老太太不住拍着他宽厚的脊背，嘴里不断地念叨：“大牛，我的儿，大牛，我的儿……”

稳定了情绪之后，经历了离散的众人，开始互相倾诉自己这段时间的遭遇。原来，自被其他郡县的官吏命令士兵冲散了流民之后，致使很多家庭失散，求救无门之下，为了活命，只好各自踏上继续逃荒的路途。在被沿途各州县驱赶拒入之后，好多流民最后都来到了此处吕知县的治下。只是，大牛他们，因为是青年，体力好，一路前行的速度很快，自然走的也比这些老弱妇孺要远，最终最终到了老鸦岭这一带。而他们的父母妻儿，相互扶持之下，数日前才刚刚来到本县。

这些老弱妇孺经过半个多月的跋涉，体力精力早已经耗得差不多了，因为之前那些郡县经历的不愉快的事件，他们都不知道在此地会面临什么样的遭遇，生怕此处也有个以邻为渠的县长，将他们尽数驱逐走，所以一个个昼伏夜出，藏身荒野。在惶惶不可终日的积忧与饥一顿饱一顿的条件之下，不少人都病倒了。

没想到此处的吕知县是个好官，没有像其他郡守县令一般，对他们不理不睬或是强横驱逐，反而是四处奔走，筹措粮食，为他们提供活命的口粮，并带领衙役亲自搭建帐篷之类，供他们暂时歇脚，还召集了不少医生，对患病之人进行义诊，这才让他们松了口气，不用再东躲西藏，从此摆脱了之前的困境。

大牛等人来的早，其时吕知县还未对灾民的规模有准确的认知，没有将救助灾民提上日程，所以导致大牛等人需要自己挣扎求食，难免会做一些见不得人的勾当，不时与本地乡民产生冲突，就这样东奔西窜地来到了老鸦岭，决定落草为寇。等母亲等人来到这里的时候，他们是一个在县南，一个在县北，两地相隔近百里，遥遥相望两不知，自然也就音信全无。

当一切都讲述完毕，程母用手指狠狠戳着大牛的额头，恨铁不成钢般地道：“你啊你啊，怎么这般糊涂啊？居然做出这等丧天良的事情！这好在是仙长这两日把我们寻到，让我们前来阻止你们作恶，若是你们做的这等事被官府知晓，而后大兵围剿，将你们打入大牢，丢了性命前程不说，你让为娘一个人孤苦伶仃活在世上可怎么办啊?”

大牛喏喏：“娘，孩儿这不是怕被饿死，又加上一路上受尽了地方狗官的欺凌，这才一时昏了头嘛。”

“闭嘴，哪儿都有好人，也都有坏人，不要一张嘴就是狗官狗官的，这里的吕知县可是个大菩萨！人家天天在外面跑着给这些灾民筹粮，人晒得比你都黑，听说现在又在联络海边的渔家，让渔民没日没夜地下海捕鱼，好保证不要饿死人，你说说，这样的青天，你也要一口一个狗官的骂？没有他，你就见不到为娘了！”

程大牛如鸡啄米般不住点头称是。

“做什么不能吃口饭？你非得做这等掉脑袋的营生？好在你还没有犯下大错，不然的话，你让为娘怎么面对救了我一命的吕青天？你让为娘怎么面对让咱们母子团聚的仙长？”

程大牛不断说着对不起。

程母见他这副模样，心头又是火起，对着他的屁股蛋子狠狠踢了一脚。

一直在道歉赔不是的大牛有些摸不着头脑：“娘，你怎么又打我？”

“你个混球，光给我道歉有什么用？你最应该说对不起的是谁？”

大牛这才醒悟过来，抬头向身后看去，想向那个被他劫持了三天的小书生道一声歉，可是，待他们回头之后，才发现，之前站立在那里的四个人，不知何时，已经静悄悄地离开了。

回去的路上，齐钰回头看了看那片山岭，空气中还隐隐传来山上众人的交谈声，他叹了口气，转过了身。

无邪打量了一番齐钰，道：“怀仁，两日不见，清减了。”

想想这两日心惊肉跳的匪窝里的生活，小书生表示有些生气，问道：“你们为什么不早点来救我？”

法尘忽然装起了聋，迈开大长腿，走得飞快，跑到前面去了。

小书生依然不依不饶：“你说，你们都有法力在身，打败这些人应该不难吧，把我救出来很困难吗？”

无邪望着这气鼓鼓的小书生，温和地笑了笑，道：“怀仁，别生气了，我们没有马上救你出来是有原因的。你也看到了，他们本性都不坏，只是被饥饿所逼，才做错了事。我们虽然身负异能，却不是可以随意使用的。如果他们是十恶不赦大奸大恶之徒，我们自然会及时将你解救出来了。”

齐钰还是有些气不平，问道：“就不能先救出我来，再让他们向善吗？”

无邪耐心道：“若是先救出你，他们这几日肯定还要去抢劫别人，一旦事发，上报了官府，必然要派兵围剿。那又哪里是我们所能阻止的了？到时候就成了骨肉分离、妻离子散的局面了。所以，这几日的停留，怀仁你其实是在做大大的善事啊。”

听了无邪的解释，书生慢慢解开了心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