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微录 还珠卷 十一、诈香

暮春时节，水暖天高。如洗的碧空下，水汽蒸腾至半山，化为仙雾缭绕，将齐云山半隐于其中，恍惚间，宛如仙境。

太素宫中，众香客俯身跪拜祈祷。金钟铜鼓下，悠悠诵经声如仙乐时隐时现，飘飘而来，与凡夫大众顶礼膜拜的嘈杂声潮融为一体，夹袅袅青烟徐徐飘起，带着各种祈愿，渐入青冥。

只是，这世间真的有神仙吗？有，他们是否愿倾听这凡尘心声呢？没有，这诸般祈愿又说与谁听！

在转了几圈之后齐钰终于找到了喜形于色的道士。两人挤到道士身边的时候，那道士正在笑眯眯地捋自己的胡须，一副志得意满的神情，想必方才在那艳装女子处又诓了不少银子。

道士正在喃喃自语，忽然一抬头，见一锦衣少年手执描金扇向自己这个方向走来，那装扮，那做派，像极了富家公子，两眼立时放光，急忙前迎迎了过去，道：“无量观，这位善福寿可是要到宫中进香？我这里有上好的……”话音未了，齐钰也转了过来，一起站定。“是你？穷书生……”道士看了眼齐钰，说道。想必刚才齐钰也给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无邪抚扇长笑，齐钰一脸黑线。

齐钰尚未说话，无邪一展描金象骨扇，道：“道长，我这位兄弟，还想要买香。”

道士堆笑，“原来这位善福寿他已经买过香了啊。”

“喔，他突然想起好不容易来太素宫一次，做晚辈的，应该给所有的长辈祈福，对吧。”

道士与书生一同颔首。

只听得无邪继续说道：“而他七大姑八大姨挺多的，刚买的一束香肯定不够用，怎么也得再买个七八束香吧。所以呢，他就拽着我过来再买香了。”

齐钰听言，暗自腹诽道：“小生哪里有那么多的长辈。”

道士见无邪一直在替齐钰说话，以为他会帮齐钰买香，笑得眯了眼：“那您要替这位公子选什么香呢？”

“就刚才你卖给他的那种啊。再来个七束，不，八束吧。”

道士赔笑道：“这……公子你莫要说笑了，以您的眼光怎么可能看得上那种破烂香呢。我这里有很多种上等好香，要不您亲自挑挑？”

“我的确看不上这种破烂，”无邪点头，然后看了一眼齐钰，又说道，“不过我这位兄弟，最重面子，从来不肯让别人帮他付账，他又没有多少钱，所以，剩下的钱，只能够买这种陈香了。”

道士听了点头，一幅了然的神情。而看向书生的目光里充满了不满和嘲讽，好像在说：“一个穷酸书生，非得守这么个破规矩干嘛？”

齐钰见状大为郁闷，却又不能反驳，心中喃喃：“谁说小生不肯接受别人付钱啊？一直不花钱才好呢。”

道士见没什么油水可捞，言谈态度也就渐渐冷淡了下来，“喔，道爷我这里也没有多少那种烂香的。”

“没关系，你还有多少，他就要多少。”无邪一脸不在意的表情，纸扇轻摇。

道士想了想，然后开始翻找，在袖袍里摸了又摸，许久，才翻出来一束，不过，比之前那一束香还要破烂。“算了，看在老主顾的份上，一两银子就卖给你了。”在无邪和齐钰那嫌弃的眼光下，道士脸不红心不跳地报出了价格。

小书生愕然，在无邪轻轻捅了他一下后，才反应过来，拿出最后一块银锭，递予道士。

道士在手中掂了掂后，又找了些散碎银子给了齐钰，然后懒懒转身，目光向新涌入的香客中扫去。这时，身后一个声音响起：

“喂，给我来一束青桂香。”

听到话语的道士像被抽动的陀螺一样，猛然转动过来，方才的冷淡早已荡然无存，一脸谄媚的对无邪说：

“公子果是懂香之人，知道祈福需要用上品灵香才好。我这里有上等的青桂香，本来是三十两一束，看在公子识货的份上，二十两银子就卖给公子您了。所谓灵香有灵性，香渡有缘人，公子您一看就是……”

正在道士喋喋之际，无邪忽然开口截断道：“一两。”他伸出食指，向道士示意。

“呃……”那道士只觉得胸口一噎，而后陪笑道，“公子真会开玩笑，这样吧，十五两如何？我把这价钱再降一些。”

“一两。”

“这位公子，您要是诚心买，十两银子，不能再少了。这可是上等好香！”

“一两。”无邪不为所动。

道士挠头跺脚：“我说这位公子，您不能这样啊，一两的价格太低了。咱们都再各退一步行不行？八两，再不能少了，您要是还不接受我就不卖了。”道士说着便做转身姿态。

无邪的回答还是一样，“一两。”一口咬定这个价格。道士见无利可图，抬腿欲走，身后传来的话语却是让他落不下脚步。

“这个价钱你把香卖给我的话，我就不把你私偷府库存香，跑出来擅自卖香的事情告诉无尘道长。”

道士愣住，转身看向无邪齐钰二人。“你……你……你认识无尘道长？”道士惊慌失色。

“旧识。”无邪也不多说，纸扇轻摇，却是云淡风轻，一脸高深莫测的微笑。

道士踌躇良久，才忍痛把一束青桂香交到无邪手里，脸色有几分不甘，几分无奈，道：“好吧，一两就一两，不过你要说话算话。”

“成交。”无邪丢过一个小银锭。

道士接住，看向手中小小的银锭，摇头叹道：“唉，赔了，赔了。罢了，罢了，破财消灾。”他复抬头，深深看了一眼无邪，嘟囔着走了。

待那道人走远，无邪，齐钰相视而笑。

“哈哈哈哈，这老道真可谓是买椟还珠啊！”无邪说道。

小书生边笑边对无邪摇手纠正道：“无邪，你搞错了。你是买东西的，他是卖东西的，那个成语是用来讽刺买东西的人不识货的，你搞混了。”

无邪不以为意：“不都是说人不识货嘛，有什么区别吗？”

“有很大的区别。”齐钰几乎吼了出来。

“怀仁何必迂腐到较真嘛。”

“小生不许你乱用典故。”

“好好好，别那么激动嘛，”无邪拍着齐钰的肩膀说道：“不管怎么说，是咱们赚了啊，应该高兴嘛，哈哈。”

齐钰想想也是，就一块眉开眼笑起来，边走边和无邪聊天：

“无邪兄，那个无尘道长是什么人啊？为什么你一提他，那个道士就害怕了？”

“无尘道长是这太素宫的宫主啊。”

“你认识他？”

“哪里，只是听说过他的名字。”

“噢，原来是你在使诈啊，好让他给你降价！”小书生说道。

“呵呵，这道士只敢在人群中四处游走着卖香，一看就是私自售香嘛，自然是心虚得很。我那么说不过是攻心而已，他若心底无私，怎么会怕呢？而且，你怎么可以用使诈这种贬义的字眼来形容我这么聪明的人呢？”

小书生忽然觉得无邪很自恋，明明就是使诈嘛。

挤在川流不息的香客群中，无邪也在齐钰的耳边滔滔不绝的往下说道：“这买卖一事，讲究的就是漫天要价就地还钱，能把价格压下来就是最终目的，哪有什么可言使诈的嘛。像你这样的，人家要多少你就给多少，就叫君子啦？我看更像有点傻气嘛，哈哈。”

齐钰没想到无邪不仅拔高自己的行为，还顺带打击了他，咧了咧嘴，道：“那你当时为什么不帮小生讲价？”

“怀仁，有些事情呢，是要自己去经历、去体验，而不是要别人帮忙，才会有切实收获的。”无邪一脸正色的对着齐钰说道，而后，仰头望天，喟叹道：“这就是人生啊！”

蓝天、白云、清风，一个无垢无尘肃然望天感慨的面孔。只是，这面孔在齐钰的眼里看去，怎么都显得那么的……欠揍！

书生不会动手，只是看了看那个自恋的人儿，继续往前走。

“嗳、嗳，你怎么自己走了？等等我。”无邪从后面追了过来，和齐钰一起混入进香的队伍中。

齐钰看了看无邪，忽然叹道：“唉，在他心中的破香都卖了我一两银子，而你也是花了一两银子，却买到了三十两一束的好香，真不公平。”

“那我用这一两银子的香，换你那一两银子的香，如何？”无邪笑眯眯地道。

“呃……”齐钰答不上话来了。

“怀仁啊，你才是占了最大便宜的人呦。”

齐钰想想也是，便释然了，眉开眼笑的和无邪一起在香客的队伍之中专心等着进香，似乎连天上的日光都变得不那么刺眼，有几分柔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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