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微录 还珠卷 二十七、赎人

作为一名合格的士子，大宋朝太守之子，官员之后，齐钰平日里的生活几乎都是是诗书礼乐，哪里见过这样的事？即便被父亲撵出家来，让他四处游学，增长阅历，在那江南水乡游历数月，到处所见，也都是民风淳朴之辈。哪怕是在齐云山遇到过一次山贼，见自己无钱，不就给放了吗？而且在蜘蛛精跑来的时候还善意的提醒自己，让快跑呢。怎么跟着无邪一起来到北地，刚过两天好日子，就遇到流民潮，天天被个大和尚念叨着少吃口饭匀给灾民不算，不时还要被拉出去付款加当劳力，自己都如此向善了，怎么还碰到山大王并被劫为人质？听这人的意思，如果他们不拿出像样的赎金，自己还要被撕票。明晃晃的钢刀压在自己的脖颈之上，齐钰想象着伙伴们拿不出足够的赎金银两，而后自己被山贼一气之下剌成个血葫芦的模样，原本消失的尿意，又一次涌了上来。

被两条大汉挟持着，在密林之中左钻一下，右转一下，很快，小书生就迷失了方向感，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走过哪些路线了。他看着那些看起来都差不多的忽多忽少忽聚忽散的小径，还有身旁深深的林海，原本打算自己趁众人不备，偷偷溜走，逃下山去的心思，彻底被他撇得一干二净。

这样的地方，就算自己能够成功逃脱这些人的看守，怕是也会一直在这林中绕圈子，忍饥挨饿吧？那样的话，似乎还不如老实地在他们手里，至少，自己能有口饭吃，等待着朋友们来救援他，这样还算还有点希望呢。

满腹心事的小书生，一声不吭，乖乖地跟着这些人一路前行，让那些打劫者觉得这娃儿的态度很是端正，于是对他的态度也都有了一些改观，至少，之前一直架在他脖子上的大刀片，都拿了下来。齐钰也终于松了一口气。

爬了十余里山路，终于来到了鸦神庙。程大牛手一摆，吩咐手下人对齐钰进行搜身。很快，一番搜索之后，齐钰身上还剩的十几两银子，被众人搜了出去。见此情景，他心里叹息了一下，还不如都拿来给薇儿买零食了呢，至少这样在她嘴里就不会有吝啬这么个评价了。

见到有了第一笔收入，程大牛和他的一众弟兄都有些兴奋，脸色看起来也不那么凶神恶煞了。小书生看在眼里，心里想着，看看能不能好言劝说一番，对方良心发现，不再做这种伤天害理的事了，就可以把自己放了呢？

见那些人拿着几枚银锭子翻来覆去看得开心，齐钰小心翼翼地对着居中位置的程大牛道：

“诸位好汉，我看你们都衣着窘迫，想必这落草为寇也是迫不得已……”

还未说完，离他最近的一个大汉忽然用蒲扇大的巴掌狠狠地削了一下齐钰的脑袋：“你会不会说话，什么落草为寇，呸，俺们这叫占山为王！”

头顶处传来一阵火辣辣的痛觉，挨了打的小书生，反思自己是不是真的不会见人说话，而后收起了不该有的心思，老老实实地蹲到一边去了。

法尘和薇儿回到了小庙之中，将补充回来的粮食卸下了车，明月奴很开心地和薇儿凑到一边，去品尝那些买回来的小吃了。无邪看着准备给流民熬粥的和尚，觉得似乎少了些什么，想了半天，这才问道：“怀仁呢？”

“阿弥陀佛，怀仁被一伙强盗给劫持走了，小僧和他们约定好后天下午去赎人，所以这两天怀仁就不在了。”法尘一边回答，一边用大铲在锅里搅动。

“哦……”无邪应了一句，然后沉默了下去。法尘见他立在阳光下，白衣端穆，一脸凝重，其上有对朋友处境的一丝丝忧愁，似乎在思索着对策，于是将那铲子搅动得更加轻柔，生怕发出的声音影响了无邪的思虑。

“这样也好，我终于可以清净两天，不听他在那里诵读子曰诗云了。大和尚，我先回房睡一觉了哈。”

法尘手中的铲子掉进了大锅，他无语地看着那白衣胜雪的少年，恍若无事般地走过回廊，看样子，真的是去客房去补觉了。

时间并不会被尘世之上发生的事情有一丝一毫的扰动。无论你喜欢它，还是不喜欢它，它都会坚持自己固有的规律，准点日升，准点月沉，周而复始，绵绵无尽。你喜，不增一分，你忧，不减一秒。它就是这样一点一滴的流逝，倏然之间，就已经是又一次的轮回了。

在这短短的两三天内，此时此地，又都发生了些什么呢？

在夏郎中等人的奔走之下，县中东海沿岸的渔民都行动了起来，频频驾舟弄波于潮头，每日多打捞上来三五千斤的海鱼，尽数交给守候的衙役，分配到附近那些灾民的手中。

吕知县经报得知，又有一股流民入境，人数达五千之多，他放下手头的事物，急匆匆带着仆役们赶往流民点，要进行新一轮的安置统筹。

秀儿救治的蝃蝀被村中母鸡骚扰得不胜其烦，不再敢随意在街道上到处走走，要么振翅飞回山林，要么老实守候在天天忙于择药的小姑娘身边。

古庙中剩余的四人也不能常常见面，无邪和明月奴这两日出来进去的，也不知道在忙些什么。薇儿觉得没了齐钰拌嘴的日子好生无趣，倒是出去寻了两次，可惜因为没有给齐钰种上定影虫，有些路痴的小姑娘连老鸦岭都没有找到，反而回来的时候又差点找不到这座小庙，最终决定还是不随意出去了，留在庙中老实地帮大和尚生活煮粥赈济灾民。

鸦神庙中的众盗，做着就要有白花花银两和满车粮食的美梦，这两日连下山打劫的事都没有做，紧紧守住齐钰这个金宝贝儿，生怕他突然失踪，令小书生对自己将要到来的命运非常之担忧。

金乌玉兔，环绕互升，这一转眼，第三天时间就到了。

今日清晨，薇儿难得正经地坐在亭中石凳之上，看法尘为寺外灾民熬煮小米粥，柳眉微微皱起，似乎有点忧虑：

“大和尚，你能凑到两辆车的粮食吗？你有银子吗？”

法尘直身，敲了敲后腰，实诚答道：“没有。”

薇儿叹气，再度问道：“今天咱们就要去赎书呆子了，你说，什么都没有，会不会刚一走到那儿，对方一看到咱们两手空空，就一刀把他给剁了？”

听薇儿说得认真，法尘想了想，道：“阿弥陀佛，怀仁吉人自有天相，不会出什么事的。”说完，又开始去忙碌他的煮粥大业了。

薇儿对着那个宽厚的背影翻了个白眼，心想，若真是那样，不就该不被掳走了吗？她对着法尘喊道：“喂，大和尚，你真的没有什么准备吗？”

和尚道：“无邪和明月奴这两天在跑这件事情，我就放手了，安心的照料这些流民。”

薇儿跳了起来，拍了拍手，道：“不早说，害得我白白担心了一早上。我去睡觉啦，吃午饭的时候叫我。”

到了下午，给灾民们发好了吃食的法尘，回来叫上已经休息得精神饱满的薇儿，一起前往老鸦岭。薇儿四处看了看，好奇问道：“无邪他们怎么还没有回来，你不是说他们在想法子呢吗？”

法尘看了看天色，迈开大长腿，向外走去，边走边说道：“他们会过去的，咱们也出发吧。”

薇儿见状，摇了摇头，跟了上去。流阳似火，耀得满山成了金色。

话说在匪窝里苦熬了三日的小书生，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盼到了第三天。经过这两日来的提心吊胆，他更加怀念和朋友在一起的幸福时光，哪怕是多花点钱，哪怕是总被人嘲讽，也总好过自己被禁锢在某处，没有自由要好上一万倍。他总是不时地抬头看看太阳已经走到哪里了，恨不得能用一根长绳，系在太阳身上，将它快快拽到西斜的状态。就在他不下第一千次抬头看太阳的时候，终于，程大牛来到了他的身旁，拎起了他，向山下走去。

其余人也纷纷叫嚷着，拿起自己的家伙，簇拥着老大一起下山。

午后的阳光虽然已经没有那么强烈，但气温并没有降下来多少，加之最近一直少雨，路面早就晒得干透，一有人走过，细小的浮尘腾腾而起，加上蒸腾起来的地气让穿过的光线有些扭曲摆动，来到垭口处的一行人望向前方，却是看不清楚。过了几息之后，灰尘慢慢散去，视线之中出现了两道身影，一大一小，再无旁物。

程大牛环视了一下，只有那个和尚和少女。二人身边既没有拉着粮食的车马，手里也没有装着钱财的钱袋。他冷冷笑了一下，面部抽动，显得有些阴森，道：“怎么，什么都没有就敢过来，你是真当爷爷我不敢撕票吗？”

“阿弥陀佛，我们为施主们带来了些别的。还望诸位放下屠刀，一心向善的好。”

程大牛打了个哈哈，道：“别的？你给我别的有什么用啊？老子最想要的就是粮食！现在这个时候，金银珠玉饥不能食渴不能饮，就算给我再多又有什么用？何况你们两个的穷酸样又哪里有什么好东西能给我们？呵呵，既然你们不肯赎人，那就休怪我们不客气了，这小书生虽然很瘦，但好歹也有几十斤肉，够爷爷们打个牙祭。”

法尘叹息一声，拍了拍手，“啪、啪、啪……”一阵清晰的掌声之后，群盗身后传来了一阵杂乱的脚步声，更有不住的咒骂声响起，其间一个最响亮的声音，是一个悲怆莫名、带着哭调的苍老的声音：“大牛，你个混球儿！你居然敢干起这种天杀的坏事了？”

众山贼如遭雷击，齐齐回头向身后看去，只见背后坡地上，爬上来一群老幼妇孺，正在哭叫着、咒骂着，向他们走来。

“娘——”程大牛愕然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