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逝去的北方 6.15

因为今天在走货，所以往河滩送货的比往常少得多，蒋葵生虽然忙是忙，但还是照顾得过来。我和蒋疯子洗了澡回来，看见他全身是汗，心里有些愧疚，因为我们两个都走了，就留下他一个应付，觉得有点不应该，他没有丝毫埋怨我们的意思，见我一身洗洗白白净净，倒是一副乐呵呵的样子，还有点要取笑我的意思，我皱了皱眉头，他就不说了。

一天总算过去，傍晚时，不再见送货的乡亲，我们也整理一下场地，准备收拾家伙回家。

蒋葵生这时候悠悠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烟，烟盒被汗侵湿，烟支也是皱巴巴的。这样子，他也不在乎，抽起来依旧很带劲似的。

“小文，蒋葵生没把你往差的堂子里带吧。”

“没呢，还真亏了他把我带了一个好去处。”

“他还把你带到一个好去处？他那能耐，让你随他，都让我有些后悔呢。”

蒋疯子一旁听了，冲着蒋葵生大嚷““你能把我不往往坏里想，好吗？”

蒋葵生笑了笑，不说了，因为他知道这个道理：人或可塑！

河滩从一大堆洋葱，走货变成小堆，收货后又是一大堆，稍稍想象一下，蒋葵生就觉得颇有成就感，他对我说：“我们赶到其他老板前面发货，到了广州，行情肯定不错的。”

我说：“做生意就想一个字：赚。”

蒋葵生吐了一口烟，烟雾挡住了他大半的脸，看不清表情，他紧接我的话说：“那就赚吧。”

我对烟雾后面的表情有点好奇，忍不住说：“如果这一次我们赚大了呢？”

蒋葵生捏掉手中的香烟，毫不犹豫地回答道：“那完全正当。记得我跟娟子也说过，你们的好心，上天感动了回也会馈最丰厚的回报。你是知道的，以前，行情下跌了，价格刷地下去了；行情上涨了，价格老半天起不来，乡亲们盼呀盼，心盼焦了，都盼不来合理的价格，那些老板们暗里勾结，打压价格，欺负乡亲，可我们拿他们没一点办法，自从来了你和娟子，打破格局，行情一涨，价格立即抬高，乡亲们马上受惠。老天不报答你们这样的人，还报答谁呢？”

蒋葵生把好事都记在我们的头上。其实嘛，商人逐利的本性改变不了，涨价都是形势所逼，他们会耍尽手段暗里竞争，就是想控制收货价格，也控制不了多久，只是涨价的时间慢些，一慢，乡亲们免不了吃亏。

回到蒋家，离吃饭还有一段时间，蒋葵生领我去串串乡亲的门，打听打听地里究竟还有多少的洋葱。我们兴致勃勃地去了蒋葵生称之“六叔”家里。六叔院子是土围墙，围墙外有小围墙，没顶，三边围，用途如南方所谓的“茅屋”，但比南方农村茅房落后和不雅观得多，这是我需要小解的时候才知道的。迈进院里能看见木桩扎成的两个羊圈，左右各一个，空着，蒋葵生告诉我说，六叔家有十二只羊，交人放牧，一只每天一元。它们大概正在回家的途中。六叔见我们过来，热情有余而客气有加。我们前脚还没踏进门，他连连招呼老伴烧水泡茶。我们坐定，他捧出几个苹果，洗了摆在桌上，说是他家树上长的，挺甜，叫我们尝尝。我们没动，他赶紧拿了，递给我和蒋葵生一人一个。我看了看蒋葵生，他知道我不好意思吃别人的东西，便带头吃了，并用眼神示意我别却了他六叔好意，我便小小地咬了一口，挺脆清甜，远比在市场上买的苹果顺喉。六叔说，果树是先辈栽的，有好久的年份了，比较特别，也不知是什么品种，原有两树，那一年被雷劈死了一棵，剩下的一棵结的果也一年比一年少，明年会不会结果也不知道。听他的意思，我们吃的是珍品了，如此一来，我后悔咬了一小口，不然偷偷地留给娟子吃多好呀。

我们为洋葱而来，所以我们尽问洋葱之事。六叔倒也爽快，逢问必答，没一丝一毫的顾忌。他告诉我们说，家里有好几十亩地，玉米只种一小块，其余全是洋葱，如今家里卖钱的洋葱还有到三分之一，两个儿子还在地里拔着呢，准备明早送到河滩去。

老伴弄好茶，倒给各人一杯，还不待喝上，六叔说带我们看他柴房里洋葱，都是近几天拔的，舍不得卖，想待上好价钱。蒋葵生说行情能保持一半个月都是好年成，劝他能卖则卖，争取三分之二的洋葱全部赶卖在这一个半月里。

经过六叔家里的一屋角，看见搭了一个简易棚，里面竟堆满了小个的洋葱，我忍不住走过去，掂起几个捏了捏，它们个儿圆，硬度甚好，不易脱皮。

我问蒋葵生这小洋葱是怎么一回事。

蒋葵生告诉我：“这些都是六叔自己挑剩的，他知道它们不符合收货要求，主动地截放在院子里。”

六叔也连连点头。

我突然觉得自己问的问题太简单，几乎不过脑子。但蒋葵生并不认为我幼稚，相反，我能动问，他反显得高兴。继续兴冲冲地对我说：“这种小洋葱每家每户都很多，卖吧，要么没人要，要么价格太贱，不卖吧，吃又吃不完，看着烂掉太可惜。如果有谁能把它们也收购去，那真是谢天谢地了。”

起初还以为他是随便这么一说，可来一想，才知道他话里有话，并且用心地说给我听的，他对我寄托的希望太大了，想着我收了大洋葱，还能收小的，这样的远大目标，相对我来说，是不是太“高大上“了？以往生意人不要它，肯定有不要的道理。此时，我没说话，也不敢说话，生怕说错话，会吊起他新的更强烈的欲望。

看完六叔家里的洋葱，又走访了另外几家，得到的调查结果，最多的人家卖了三批，大部份还留在地里，我粗细地估计，照目前这样收下去，还真要收货到九月，甚至十月，但好行情能持续到那时候吗？很难。更好笑的是，蒋葵生明知收完大葱都难，还指望我收小葱，难道他智商跌落到零才这么异想天开！

回家的路上，蒋葵生又提到小葱的事，并称我能成事：“你小子有两把刷子，串门虽是一件小事，却把乡亲们的胸膛刷亮了。”

是刷亮了乡亲们的胸膛还是他的？我好想老实地告诉他：小葱是收不上了。

“蒋大哥，大个的洋葱还等着收呢。”我稍稍地给他一个暗示。

蒋葵生呵呵地笑，带着一份傻劲儿。

难道他听不出我的弦外之音来？我分明是在告诉他，大个的洋葱都没收完，就说小个的洋葱事儿，早着呢。

他有点犟，抱有希望的事儿不会放弃，他绕着弯儿夸我：“南方人总会耍心眼，我却找不出你的恶心来。”

我已经够恶心了，现在明明不直接说“小洋葱先放一边”，却丢给他“大个的洋葱还等着收”这半截话。

我有些苦恼：“蒋大哥，利益的驱动力非比寻常，一旦陷入迷局，‘欲望’这只野兽就会吞噬了人心，我若在骄傲和冷漠的遮蔽下，说不定‘人心’也将失去。”

蒋葵生继续摇头：“你小子说话别文绉绉地带着艺术性。无论怎样，大哥信你！”

从这个土气十足的蒋葵生口里竟吐出“艺术性”三个字，我不胜惊讶，没想到在这个贫瘠的土地上，这位仁兄还显出一点词汇颇丰的味道。

我皱了皱眉头，终于知道他为什么会被人所骗的原因了。他看人就是过于简单，好象不懂人会伪装、会用积攒的经历来骗取胜任。俗话说“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他通过一二次交往和接触，就给人定论，这太过粗糙和不谨慎。没有人绝对慷慨和持久地奉献自己，有时，完全可能因为其他的原因而变换成另一副模样。我都不能自我确定是魔是圣，他凭什么信我！

“蒋大哥，你知道吗，我都有时候都恶心自己。”

“能恶心自己就说明有很高的觉悟。”他说话仍大大咧咧，不知轻重。

“蒋大哥，你为什么这么信我？”

他闪了闪眉头：“实话跟你说，刚从你捏小洋葱的姿势和以及你的表情上，我看出你对它们随意丢在地上有点可惜，光从这一点，我觉得你离我们庄稼人的心比较近。”

“啊，”我心里暗叫一声，他竟然这么说，真叫我无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