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君明珠 燕地故人

这是前些年从燕府分出去的二房，也是燕婉之父亲的府邸。与燕氏主府不同，这里的匾额看起来扑实无华多了，上面只写着“长乐伯府”几字。

“哎呀，是姑娘回来了。”府门前站着几个通传消息的男仆，见到这两辆马车停在府外，立即迎上来请安。又有人搬来了踏马杌，要请燕婉之下车，甚至还有人殷勤地掀起了燕婉之的帘子。

“放肆！谁许你们上前，谁许你们掀车上的帘子？”马车外，一个有些威严的声音传来。

好一个掷地有声的嬷嬷，也不枉是当年老祖宗千辛万苦的替她筹谋来！一旁的知书悄悄看了眼燕婉之，她舒舒服服地靠着背枕，将自己的一双手举到眼前。一双白白嫩嫩的手晶莹如雪，像块上好的美玉,没有一点点的瑕疵。

完全不像前一世那双因为长期使用兵痞而干枯又满是伤痕的手。

燕婉之满意地叹了口气。

“今日姑娘回府，因何无人迎接？”嬷嬷的锐利目光直视府外的几名小厮，直到小厮们满头冒汗，这才冷冷地开了口：“姑娘可是受城主之命回府，如今祭坛重开，祭礼大事不容丝毫差错。姑娘又是是城主亲自下了名帖要请的，你们即不洒水相迎又紧闭中门，可是置城主的话不顾？你们这些做奴才的莫非是想陷老爷于不义？到时城主因今日事怪罪了老爷，你们可担当得起？”这几句听下来，直吓得几名小厮脸色青白，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嬷嬷明鉴，小人们绝不敢有这样的心思。”

嬷嬷哼了一声，也不准备与他们纠缠，冷声道：“速去通报老爷夫人，便说今日姑娘回来了。若是老爷今日无空，姑娘转回城外便是。”

听了嬷嬷的话，府门前立刻忙乱了起来，数个男仆争着抢着往门内跑去报信。

看着这些男仆毫无体统，嬷嬷不由皱眉。

长乐伯府的崛起与本朝同岁，都不过十来年。先老爷燕春晖在前朝皇宫中任禁军首领，后来在楚帝围城时打开了皇宫大门。楚帝得了天下分封四海，赐给燕春晖一个长乐伯的爵位。又因着燕氏一族清贵在北地的辉煌，燕婉之的父亲燕雪峰在北地素有才名后来便入了这族谱。这再后来，老爵爷去世。圣上体恤功臣，仍许长房挂着长乐伯府的牌匾，只是却没让长房袭爵位。

因圣上对长乐伯府如此体恤，私下里也有一个传说，都说当年燕春晖不仅打开了皇宫大门，更是救了楚帝的妻女一命。后来楚帝的登上王位，当年被燕春晖救过的人一个成了这天底下最尊贵的女人，另一个却是这新朝数一数二的长公主。楚帝就把身边的心腹人赐给燕春晖的次子燕雪嶙为妻。

这个消息真不真，嬷嬷根本就不想知道，她只知道自己放出宫的消息刚刚传来，后脚就被人给要到了老太太身边。

想到这里，嬷嬷往身后的青色帷帘望去，马车内悄无声息的，仿佛里面空无一人。后面那辆坐着燕婉之的马车，更是一点动静也没传出。

嬷嬷不由颌首。

她正想着，却见到有人自府内缓缓走了出来，接着就有婆子举起帷幕将两辆马车牢牢地围了起来。

而燕婉之不知的是，她终究是回来晚了一步。就在短短的一射之地远的燕氏主族嫡系燕府中，人心的险恶却分外揪心。

燕府内宅，正院上房雕花窗紧闭，堂屋竹帘缝隙飘出一股难闻的药味，卧房里帷幔低垂，紫檀镂雕凤穿牡丹拔步床上躺着一位少妇，时而昏睡时而清醒。

一个穿葱绿夏衫的大丫鬟从东厢房走出来，手上端着一个漆红描金托盘，上面放着一个白玉碗，里面盛满黑褐色的药汁，沿着抄手回廊朝上房走。

门外细碎的脚步声，帘子一挑，绿衫大丫鬟进屋，走到床榻前，隔着烟霞罗绡纱帐，探头看里面的少妇，阖眼似昏睡，鼻息轻浅，若有若无，绿衫丫鬟轻轻唤了声，“夫人。”

帐子里没有一丝动静，绿衫丫鬟水杏眼闪过狡黠的光，把托盘放在桌上，走到床侧，挽起纱帐挂在鎏金梅花钩上，俯身，踟蹰下，手试探到少妇鼻端，那一直悄无声息的少妇却突然睁开眼，两道雪亮的光射来，丫鬟唬了一跳，神情尴尬。

“夫人醒了，奴婢端药给夫人喝。

丫鬟把枕头垫高，端药碗，蹲在榻边，舀了一勺药汁，送到她嘴边，她张开薄唇，抿了一小口，品出汤药里某种味道重了，这味药恰是夺命的药。

“你家少爷费心了。”

清凉凉的语气，令着空气似乎一下子就静止了片刻。丫鬟恍惚看见少夫人脸上似有嘲讽之意，须臾，目光冷冽，丫鬟以为自己看花眼了。

夫人病后，一双翦水秋瞳，失去神采，最近这段日子，无意中撞上，目光竟如数九的冰棱令人瞬间从头寒到脚，仿佛能把人整个看透，丫鬟慌乱避开眼。

她倏忽眼底幽深，看不出情绪，躺在床上冷冷的看着眼前这丫鬟，只见这丫鬟又舀一勺药汁，竟有些心虚，闪眼，不敢直视主子，苦涩含在口中，她待要咽下喉咙，突然，一阵咳嗽，一口喷了出来，丫鬟躲闪不急，黑褐色药汁全吐在这大丫鬟身上，丫鬟一慌，手里的药碗掉在地上。

“奴婢该死。”

丫鬟跪地请罪，垂眸掩饰内心的惊惧。

她伏在塌上咳声不断，大口喘息，一会儿，人软软地缩在床榻上，面赤红，气若游丝。

丫鬟低头看身上，府里前几天新发下来的新衫前襟已染了一片浓黑，懊恼，药汁子洗不掉，这件衫子白糟蹋了，蹙眉出去找笤帚，把地上打碎的玉碗碎片清扫干净，走出屋子。

丫鬟捂住胸口，夫人行将就木，已去了半条命，为何对上那双眼睛，心口发紧，赶紧去下处换下衣衫，到井台边提水清洗。这时，正院外走来一个袅娜俏丽的二八女子，颇有几分姿色，扶着一个小丫鬟进到上房院子，厢房廊檐下纳凉的几个丫鬟婆子看见，笑脸迎上前，其中一个梳着圆髻的嬷嬷，是燕府旧人，曾侍候过如今的大房当家人的生母，在主子面前最得脸的，赔笑说道；

“姨娘这大暑热的天怎么来了？姨娘身子娇贵，仔细中了暑气。”

被称作姨娘的女子软糯的声儿，“我惦记夫人的病好些了吗？”

“回姨娘，夫人才吐了药。”刚换了衣衫的丫鬟看见主子新抬的姨娘，原本同气连枝的姊妹，这姨娘原先也不过是夫人身边的一等大丫鬟，心下有几分嫉妒，面上不得不赶着叫一声姨娘。

环佩叮咚，一阵香风袭来，轻盈的脚步声，“奴婢给夫人请安。”

自称奴婢，却少了卑微，语气倒还是一贯的温婉好性，她的陪嫁丫头，月心这个名字还是她当初给取的。当真是白瞎了眼。她冷笑，也为自己而悲哀。

“夫人今儿可曾好些了？”

少妇微讽语气，“来看我还能活多久吗？不过也就吊着一口气，你也用不着这么急巴巴的凑过来。”

月姨娘看向旧主子的目光难掩恨意，“主子何出此言？主子当初给奴婢喝了避子汤，留下奴婢一条贱命，奴婢才得以替主子侍奉侯爷。”

这个小蹄子，被燕连城看上，燕连城跟自己打不少主意，她才答应收房，自己尚无子嗣，给她喝了避子汤，遭她记恨，早知如此，当初该把她买到窑子里，实在是顾念夫妻情分，月心又老实规矩。

“奴婢恭喜主子。”月姨娘轻抚小腹，甜甜滴笑着，“爷怎么舍得让奴婢一生无子嗣。”

得意的一张脸，幸灾乐祸，半晌，少妇撇了一眼她，眼中平静无波淡淡地说了句，“新主母刚进门，就有庶子承欢膝下，真是一桩美事。”

月姨娘脸色变了变，她风闻当今寿王之女泰康郡主倾慕燕连城已久，夫人去后，极有可能入主侯府内宅，郡主何等高贵出身，下嫁，也是看中爷没有嫡子，庶子抢先一步，郡主颜面何存？岂能容出身卑微的小妾母子在跟前碍眼？

一句话戳中月姨娘的心病，强嘴道：“新主母进门，奴婢以礼相待，新主母何故为难房中人。”

月姨娘自己说出的话都心虚，没底气。

“你自求多福。”

月姨娘不解看着面色平淡的主子，主子几时变得伶牙俐齿，无心斗嘴，“奴婢告退。”

月姨娘扶着丫鬟走出房门，下了台阶，小丫鬟悄声道；“夫人落到这个地步，身边冷清清的，房中丫鬟怠慢，娘家没人出头。”

月婉姨娘嘲嗤，“你知道什么，少夫人虽然名义上是长乐伯府的嫡女，可自从伯夫人故去新夫人进门。这顶着嫡女的名义却没有嫡女的命。自己表面上清高却最是愚蠢不堪，与伯爷不亲，与亲妹不睦。前几年要不是府里老太太护着，一个无权无势又失宠还自命不凡的嫡女，恐怕早就被……不过她倒是有个好妹妹，听说那丫头居然入了燕公的眼，就连伯爷也对他很是怜惜。要不是伯府里那位夫人太厉害，这二姑娘倒是个聪明人！少夫人病了这二月，一个亲戚没过府探病，少夫人跟娘家那几房人不睦，有远亲，傅府倒霉，避之不及，谁还肯往前凑，是咱们家爷太谨慎了，少夫人病拖了这么久。”

小丫鬟没明白姨娘最后一句话，看姨娘打住不说了。燕琳琅透过薄纱帐，看见榻前立着一个面如傅粉，眉清目秀，斯文俊雅的年轻男子，正是她的良人，燕府大房的当家人。

“你醒了。”语气一惯的谦和，却没有一丝温度。

燕琳琅掩去眼底清明，病恹恹的，“郎君”

“你有什么要说的吗？”

临终遗言，这一日终于来了，张了张嘴，微弱的声，“念在……夫妻一场，能让我…….死……..个明白……..”她艰涩吐字，胸部起伏，大口气喘，极力表现出虚弱。

燕连城嘴角抽动两下，冷眼看着躺在卧榻上的女子，削薄的唇轻挑，冰凉的声音道：“既然你知道了，我也不必隐瞒，是我叫人在你汤药里下毒。”

由他口中说出，燕琳琅感觉这具身体一抖，心口窝针刺了一下，她缓了一口气，平静地问：“为……什么？”

他目光凉凉的，“当初你做过事难道都忘了？你不过仗着有老封君的喜欢，就嫉妒恶毒，我喜欢的丫头，你背着我发落了………”

这薄凉的语气，透出恨她入骨，燕琳琅胸闷，咳嗽两声，绣帕掩嘴，雪白绣帕染红，帕子攥在手里。

他没娶她时，喜欢房中一个丫鬟，成亲后，燕琳琅把这个丫鬟赏一个家下小厮，结果丫鬟不堪受辱，投井自尽，他当时没说什么，她以为区区一个丫鬟，不至伤了夫妻感情，谁知他把这笔账记在心里。

他冷漠地看着她，没有一丝同情怜悯，他跟那个丫鬟已阴阳两隔，直到那老封君死了，这燕府大房能够压倒他的当家人再无人时，燕琳琅靠山倒了，任由他摆布，多年隐忍，终于露出才狼本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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