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鬼 第十四章

当我再回到长安，回到双祁山时，正好是十二月十四，离山鬼消失的那天已过整整五个月。

山脚的那棵大榕树依旧高大苍劲，只是叶子都快落尽了，只余光秃秃的昏白枝桠将头顶昏沉沉的天空划成无数不规则方块。

一阵山风吹来，卷下不少残枝枯叶子，有几片还擦过我的鬓角。我看着这枯黄的山林，突然觉得格外惆怅，我终是又回来了…

路过西山清溪，没见着小人参精，想是躲进地里去了。溪中的水还是那么清澈涓流，丝毫不见断水。寻了半晌都见不着老槐树，地里倒是有一个又深又大的空洞。大花花从枯草里钻出来，告诉我说，半月前山里下大雨起了天火，将整棵老槐树都烧着了，待大火灭了后，这里便只剩下一个大洞和一大堆烧干的灰烬，没过几日便叫风给吹干净了…

然后我便回了小木屋，门前的青石都长了一层浅浅的苔藓，旁边的野枇谷子都发了霉烂掉了，耳畔也极少听到鸟叫，整个山林寂静的厉害，一股落寞便悠然而生，仿佛是过了千万年流转一般…

那天晚上，山里少见的月光浅浅的从窗外沁进屋内，整个屋子便浮着朦胧一层雾气。

耳畔静的厉害，我却怎么也睡不着，恍惚间似乎听见久违的笛音，悠扬婉转，动听极了，我想我一定睡着了，一定是在做梦罢了，否则怎么会听见山鬼在吹那首我总学不会的曲子呐…

次日清晨，我猛然一睁眼，伸手一挥却是空。我昨日梦见山鬼坐在我床头，就像以前我病了，他照顾我一般，可当我伸手碰他时，却什么都没有了…

我承认我想他了，我想念山鬼在我身旁的时刻…可惜梦终归是梦，总也不能当真…

突然屋外有浅浅的脚步声，然后便是衣袖拂动的声响，还有那只山雀的喳喳鸣叫。我惊的立刻下床，还未着鞋履的便推门而出…然…屋外却什么都没有，除了一只四处寻食的飞鸟便再无他物…

我突然之间便觉得全身气力都被抽空一般，软软的蹲在门边，看着屋外望不到头的枯树林子自言自语“江淮…你在哪里，要死也不同我打个招呼…”

“江淮…你出来好不好…我一个人好无趣啊，都没有人陪我说话…”

“江淮…我想喝酒了，我好久都不曾喝你酿的桃花春了…你出来给我酿酒喝好麽？”

突然一阵狂风袭来，将屋外的杂草叶子吹得漫天飞舞，连那只来觅食的鸟儿也被吓跑了…

“江淮…你看，冬天来了…我没有吃的，我会饿死的…”

“江淮…江淮…你出来好不好…我…我想和你在一起…我喜欢你…我喜欢你啊…”

耳畔传来莎莎的叶子被碾碎的声音，我想我真的幻听了…

“你说什么…”

熟悉的声音，依旧那般清晰悦耳…

我笑得嘴巴咧开老大，笑的好大声音却始终不敢抬头看一眼…

“我真的病了…怎的青天白日的尽做梦…”我低头看着地上的腐朽物喃喃自语。

脚步声越来越清晰，然后便是那摸一般的衣角…

“看不出你哪里病了…”

“山鬼…”我终于抬起头直直的凝视着他，有风拂过脸颊，眼角凉凉的。

“你哭了…”他看着我轻声道。

他的眼睛还是那样的黑白分明，水色荡漾。

“是雨水…”我道。

“今天没有下雨…”他伸手将我眼角的泪水轻轻拭去，眸里溢满了柔和。

“你去哪里了，怎么现在才回来…”

“我本就不存在，何来去哪里？”

“可是，爷爷说…”

“他可有告诉过你，我只是一缕执念？”

“嗯…只是不知你的执念是什么…”

“一缕执念便无谓形体，我的归来不过是因你的执念罢了…”

“不懂？你的存在同我有什么关系？”

“因为你想我存在…你的牵挂与思情便是我继以生存的执念…”

“那若我不想你呢…”

“那我便会渐渐消失…”

“喔，我知道了，那我便一直记着你罢…”

“你方才最后一句话说什么？”

“哪一句？”

“便是我出现前，你说的最后一句话…你再说一遍吧…”

“嗯…我想想…我快饿死了！”

“…”他不理会我，只淡漠的盯着我。

“错了啊…我想想…啊！记起来了！是…”

“说罢…看我作什么…”

“是…我想喝你酿的桃花春！对吧！”

“你…”他狠狠的瞥了我一眼便转身要走。

“你去哪里啊！”

他却不回我径自往前走，好似很生气。

“别啊！我记得…”我立刻跟上前拉着他的袖角笑道“我想和你在一起…”

果然他没有再往前走，只低头轻叹一声便看着道“我真怕哪天你不小心把我也给忘了，那我可就白来了…”

“不会，我不会忘记你的…”

黄昏半晓，寒风诈起，夕阳最后一丝余晖斜斜的从窗角投了进来。山鬼静静的坐在小木桌前饮他藏在山里的酒，虽不如桃花春好喝，味道却也不错。我便在旁喝茶，是去年的旧茶，可我却爱喝。

他只是不停的喝酒，也不同我说话，也不怎么看我，我想他定还气着呢…

我抬起头看了他一眼，然后用指腹沾了些茶水在光洁的桌上写上江淮，他只浅浅的瞥了一眼便又继续喝酒，我笑了笑然后又在左侧写上殷然，而他对我的无趣依旧是不加理会。

半晌，桌上那两个名字快要风干之时，我又重新沾了茶水，在名字中央一笔一划的写上〔喜欢〕二字，清晰湿润的字迹，略入眼帘。

我转头看着他，见他果真有些愣愣的看着桌上字迹，连送到嘴边的酒都忘了饮下。

我朝他淡然一笑轻声问道“不知江公子可还满意？”

风穿过半开的小窗幽幽的吹了进来，将他鬓边发丝拂的凌乱，却见他突然扬唇一笑，如春日数顷桃花盛开，抵过灯火万家，流年几度…

我想，秦时所说的喜欢，便是这般思绪罢…

一霎那的笑便是永恒，便足可铭记一生…他言笑，便是千山万水，沧海桑田亦无法将之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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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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