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月 第六十章 笑面三刀

第六十章笑面三刀

“泽叔，是御江门的船！”黄奉孝也见到了那些船，开口说道，语气里满是愤恨。见到了眼前这幅情景，身为山南道四大世家的子弟，如何不生气。

杨文泽眯起眼睛看向那些船，只见，这支船队先头的几艘船，在行过来的同时，亦触碰了覆舟阱。只不过，他们对覆舟阱似是颇为熟悉，碰到之后，却巧妙地躲了过去，没有翻船。他眉头锁了起来，可心却放下了一些，看起来和周澜发生冲突的是他们的先头部队。既然后面的人，连此间放了覆舟阱都不知道，那么挑起事端的，也并非是上面的人直接授意，事情还有回转余地。

就在这个时候，那御江门船队的中央大船里，一间船舱中正坐着一个五十多岁的老者。他面相很是和善，眼睛很小，鼻子也不大。他的下巴上留着一些胡须，嘴唇上亦是有两撇。他头发有黑有白，交织在一起，倒是呈灰色。他身材不高，倒显得有些臃肿，或许用富家翁来形容，再好不过了。此时他正眯着眼睛，听手下的人前来回报着什么。他一只手揪着唇上的胡须，反复摩挲，看来他也有些没搞明白发生了什么。

“便是如此。”一名弟子拱手回答道。

“覆舟阱？柯儿和人交战了？”那人猛一睁眼开口说道。听他的口气，想来此人身份定是不俗。

“弟子不知，可江面上确实放了不少覆舟阱！”那名弟子回答道。

“这中原腹地，没有魔族，哪来的敌人敢撩我舒州御江门的虎须？”那老者再次将眼睛眯起来说道。

“弟子有派人去探，覆舟阱呈半月形包在沦水入江口，想来师兄是……”那弟子没再接着往下说，而是抬起头来看了那老者一眼。

那老者笑了，伸手点了点他道：“斌儿，你这是怕师傅我，还是在怕你师兄？”

原来这名弟子还是这位老者的徒弟，看来他的身份亦是不凡，需得端详一番他的长相。他生得不高不矮，倒算是中庸个头。他头戴抹额，看上去不过十七八岁。他面上很白净，但却并没有个俊朗的面容，只能说是一般人物。但他的双眼颇为有神，闪闪发光，总透着一丝狡黠。就是不知到底是聪明，还是奸诈了。

那被老者唤作斌儿的弟子闻言，面上一窘，有些迟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说啊，还怕我吃了你？”那老者满脸戏谑，看来他经常如此调笑他这位弟子。

“自然都怕！”那弟子摆了个笑容，复又开口说道：“师傅，应是师兄攻过去的。只不过，沦水入江口还有几点火光，看来像是有船在那儿。”

“哦？”那老者有些意外，他问道，“是我们的人吗？”

那弟子摇了摇头道：“见了我们没上来，想来不是。”

“嘶”那老者倒吸一口凉气道，“你说你师兄输了？”

“不像。火光不多，想来船也不大，师兄带着众多我春秋扇的弟子在，当是不会一人也不剩！”那弟子回答道。

那老者点了点头说道：“不论如何，先把他们围了！”

“是！”那弟子领命而去。船舱里只剩下那老者一人，他想了想，口中喃喃道：“沦水……会是谁呢？”

御江门的船只在那老者一声令下，再度排成了半月形，向杨文泽他们靠了过来。看来这舒州御江门，还真喜欢这样的阵形呢！

“父亲，他们靠过来了！”杨子陵见到这番场景，忙冲杨文泽说道。

“泽叔，我们还是入沦水寻周大哥去吧！”黄奉孝开口说道。与此同时，冰凝亦是望向杨文泽，眼中充满着期待。可杨文泽却一直没有说话。

“不可!”说话的是蔡寒渊，他开口道，“若他们向我们围来，我们却转身逃走，待他们追上来，必会下狠手！”

“不错，舒州御江门春秋扇的扇主陆万和可是个面善心狠的主。阿渊，所言甚是！”同样想到这一点的还有萧奕云。

杨文泽点了点头，眯起眼睛道：“我倒想看看，御江门有名的笑里三把刀，要怎么对我山南道四大世家！”

“泽叔，只看不行，我们还死了好些弟兄呢！”萧奕云冷哼了一声，开口说道。这一次就连他也怒了。

冰凝听他们一说，也明白了为何如此行事。她心中虽然担心，但亦是没有办法。

不一会儿，御江门的船便围了上来，开口说话的便是刚才那个十七八岁的舒州御江门弟子：“舒州御江门王敬斌，见过诸位，敢问是何人在前？”

萧奕云一听此人口气，心情倒是舒缓了一些。舒州御江门春秋扇下尽出蛮横之辈，便是扇主陆万和亦是个面善心狠的角色，不想如今出来答话的，却是个颇为有礼的家伙。

杨文泽听了，本想说话，可当面那人没什么名声，若自己回了话，岂不自堕了身份？要知道，这满江水的残肢断臂，他杨家可还要向他御江门讨个公道呢！

他望了萧奕云一眼，萧奕云心领神会，出声说道：“江陵杨家！”

王敬斌心里一惊，转了转眼珠，走到船舷处放眼看向杨文泽。他见到了数项令他头痛的事情。此时，御江门的船只已然围了上来，火光通明。他见到江面之上残肢断腿，五脏六腑散得到处都是，江水都被染做了红色。想来此地必然经过了一番激烈的战斗，但不论是哪方压倒了哪方，都不会是一件好事。若是御江门输了，那死的是自己人；若御江门赢了，对方可是自称江陵杨家。还是那句话，杨家不可怕，可怕的是山南道四大世家。

当然若他们是谎称杨家，倒也不惧。可他分明见到了，当面的船只上的数人。一人已入中年，腰挎金刀，这打扮天下间怕也不多，却是和杨家那少家主一模一样。再看其他人，四男两女。那四个男的，年纪轻轻，十五六岁，一刀一剑，一枪一戟，多半怕是四家小辈。还有那挎金刀的女子，英气逼人，正合江湖传闻。只是还有一绿衣女子，一副苗人打扮颇为诡异。但据说江陵萧家的萧老夫人便是苗人，莫不是她娘家的人。至于其他的数人，白色短打，身皆挎刀，不是杨家的装束，还是什么？天下间自有骗子在，可装得这么像的又能有几人？

而最糟糕的事情就是这帮人站在快船之上，停在血色江中满脸怒容，这不是对他们舒州御江门，还是对谁？

王敬斌心里犯嘀咕，但也没办法，只好躬身行了一礼道：“可是杨少家主在前？”

萧奕云对此人表现还算满意，他一侧身把杨文泽让了出来，道：“正是！”

王敬斌想听的是“不是”，但他也知道杨家人丁不旺，这般模样的又能有谁？他当然希望萧奕云说的仍是谎话，可若然如此说了，定是要上船的，扇主见过杨文泽，这谎如何能撒。

王敬斌赶忙挥了挥手，招人来道：“速派船将他们接上来！还有，遣人去告诉我师傅，来的是江陵杨家人！”

吩咐已毕，王敬斌拱手道：“原是杨少家主在前，敬斌失礼了，还望宽宥。我这便派人将你们接上来！”

“不必了，我泽叔只想问问这江上的事！”萧奕云冷笑了一下，指了指这江面。

他这声“泽叔”叫得很艺术。手中拿剑，一般人看了，也有可能认为他是萧家弟子，但这一声“泽叔”却道出了，他与杨文泽的亲切。如此亲切，又是萧家男丁，那不是在江湖上，有着身世之谜的萧家长孙还能是谁？那么以此推之，画戟、银枪，来头皆是不小。

王敬斌能说什么，早便有这么一猜，如今得到证实，他也只能陪笑道：“萧公子莫急，还是先上来再说。”

萧奕云回头看了眼杨文泽，杨文泽轻轻点了点头。

“好！”萧奕云应道。

一艘中等规模的船应声而出，可见便是对待山南道四大世家末位的杨家，御江门也不敢怠慢。

众人上了那大船，还未入船舱，一声长笑便从舱中响起，却和刚才那老者一模一样。

“文泽贤侄，想不到竟是你来了！”话音一落，船舱中走出来的正是那老者。

杨文泽瞄了他一眼，冷哼了一声道：“陆叔，你笑里三把刀的名头，可响得很，侄儿我受不起。”看来萧奕云口中的陆万和，便是这位老者了。

“欸，我同你父亲相交多年，哪会对你用那三把刀！”陆万和伸过手来想拍拍杨文泽，不想竟让他躲开了。

“贤侄这是何意？”陆万和有些发愣，开口问道：“何人惹了贤侄？老夫自帮贤侄讨回公道。”

杨子陵和黄奉孝见到陆万和对杨文泽十分亲切，有些摸不着头脑。在他们的印象中，杨家顶多在讨伐魔族的时候，同这陆万和有过几次不算并肩的共同作战，这不至于让他们有这样的交情。“难不成是爷爷和这陆老头有私交？”杨子陵心中想到。

而杨子萱、萧奕云和蔡寒渊见到此情此景，则在心中感叹，江湖传言的笑里三刀，果然是人如其名。冰凝听过此人名头，亦知其如此为之的意思。

杨文泽眯起眼睛看了看陆万和，的确没有看出什么来，至少恶意是没有的，如此说来，此事并非是他指使的。不过，他这个人，看其面上，根本就看不出真相。

杨文泽拱了拱手，算是回了他一礼道：“自是你们春秋扇的人！”

陆万和闻言，心里“咯噔”一下。他起初还期盼，这几位杨家人是误入了此地，可如今看杨文泽口气，和郑铭柯交手的，多半怕是这杨家人。“柯儿误我！”陆万和心中暗道，他以为郑铭柯直接同杨家人，因为什么小事动了手，故而，有些生气。不过，他面上却还是笑呵呵的，笑里三把刀，不是浪得虚名。

见有些事情没查清，陆万和也不好下什么定论，他一侧身，将舱门让了出来道：“贤侄，还请入内详谈！”

杨文泽听罢，便径自入内去了，其余众小也是跟着。杨家弟子，只有前来报信的那位跟了进去。想全进去？杨文泽允得，御江门也未必允得，入内是为详谈，而不是行刺。

陆万和看向王敬斌问道：“怎么回事？”

王敬斌组织了一下语言，以最快的速度把他的所见和所猜说了出来。过程很快，一过船舱门便讲完了，入内之后，便如从未相谈过一样。

不过，杨文泽又是什么样的人，他自然知道这陆万和会搞什么小动作。入了舱门，他也不客气，寻了一处就坐下了。他是来讨公道的，而不是来求人的，客气是要不会公道的。

“陆叔都知道了吧？”杨文泽抬眼看向陆万和说道。

陆万和心中虽然猜到了，但面上还是不想承认。他笑了笑，开口道：“贤侄说这江面上的皆是你杨家的弟子？”

“正是！”杨文泽毫不犹豫地回答道。既然收了洞庭湖水寇周澜入杨家，那他们自然便是杨家弟子。死的这般惨烈，连名都不正，那他这位少家主可就白当了。

陆万和心里又把郑铭柯骂了一顿，但嘴上却说道：“贤侄如何这般笃信？”

杨文泽没说话，遥遥一指那杨家弟子。那人见了，忙将事情原委尽述，甚至连周澜的名字和身份都没有隐瞒。

陆万和一听，心立刻沉了下去。他知道周澜，也听过郑铭柯弟弟的事情，可他就是不知道周澜和故事中渔民的关系。陆万和只觉着郑铭柯是因为周澜曾做过水寇，而对他下手。他心里虽然明白，但嘴上却还要护着郑铭柯，毕竟，那是他门下的大弟子。

“贤侄，老夫亦听过洞庭湖的周澜，确是一条汉子！想我那孽徒定是听信了传闻，才出手的，还望你宽宥！”

杨家？若非看在其身后的黄、蔡、萧三家，陆万和才不会给杨文泽什么好脸色呢！他的心中自有这样类似的想法，只不过，他面上却丝毫不敢露出来，仍是笑盈盈的。

“宽宥？”杨文泽气笑了，他开口道，“满江尸体也便罢了，我杨家自遣人运回去埋了。陆叔，你要不自己出去看看？”

陆万和也有些不好意思，确实这么狠的咒术是他春秋扇门下弟子常用的，他奉行这条道理。可那对魔族自是好的，但对中原武林怕是不妥。他轻咳了两声道：“那依贤侄意思？”

“周澜带我杨家弟兄入了沦水，你那所谓孽徒怕追了进去，我不想我新收的家将有什么闪失，还望陆叔随我轻舟走一趟！”杨文泽眯起眼睛看向陆万和说道。

好无礼的要求，可陆万和又能怎样呢？且不说黄、蔡两家的事了，单就萧家萧老夫人把此事捅到灵虚道人的耳朵里，说他御江门春秋扇扇主，纵容弟子诛杀杨家子弟。他春秋扇可就从此不复存焉了。但作为中原大派一脉的掌舵人，随随便便被人逼着下了船，面子上还是有些过不去，这同胁迫何异！故而，陆万和还是想婉言拒绝：“贤侄，何须用小船，我御江门这大船也可入沦水，岂不更好？”

“不行，太慢了！”说话的是冰凝，陆万和望向她时，面上一愣。

因见到她一身苗人打扮，他的心又往更深的地方沉了沉。依王敬斌的推断，此人当是萧老夫人娘家人，那这身份自比杨文泽还重要。可听她话里语气，好像更关心周澜的得失。若如此，那他处事稍有一个不妥，可就要万劫不复了。这个节骨眼上，他哪里敢具体询问这丫头的身份，也只能靠这些推测行事了。

陆万和为难地看了眼杨文泽道：“贤侄，你也知道老夫的身份，这……”

杨文泽此时心里也在踌躇着。若真让他随自己下了船，这可是堪比渭水之盟的耻辱。如此羞辱，便是陆万和不敢当面报复，却也得想些办法背后使坏了。东汉末年，黄巾之乱的故事他还是知道的。于是，他缓和了语气道：“陆叔，你说如何？可这大船实如凝儿所说，有些慢了。”

此时，杨文泽为何没叫冰凝“冰姑娘”？因为他也看出来了，冰凝身上的苗人打扮让御江门的人误会了。加之他再唤得亲切些，冰凝的身份就更扑朔迷离了，这正中他的下怀。

陆万和听他这么叫，面上亦是露出副“果然如此”的神色。他有些头痛地看了眼冰凝，想了数息道：“我御江门亦有快船，莫不若便用我们的船吧！”

杨文泽考虑了一下，现如今确实是只能如此。若是再耽搁，搞不好周澜便也是剩下个残破尸体了。他点了点头道：“便依陆叔！”

陆万和闻言，暗暗舒了口气，他看向王敬斌道：“斌儿，速速备些快船！我欲同文泽贤侄入沦水寻人！”

王敬斌领命而去，出了船舱，一阵清风袭来，他忽然感觉有些冷。直到此时他方才察觉到，自己刚刚在船舱里，虽然只字未说，亦未参与对话，可他身上早就汗流浃背了。还是那老生常谈，杨家不是不能惹，真正不能惹的是山南道四大世家。萧、黄、蔡、杨，一个萧家就够头痛的了。

他一边走，一边望向天空，空中繁星点点。他叹了口气道：“师兄啊师兄，你这又是为了什么？”其实，他不知道的是，此事他师兄郑铭柯亦是事出有因。而且在郑铭柯的心中，他也没想到，周澜这样一个杀了他弟弟，又污其弟弟声誉的人，会是一个说实话的人。

《战国策》有则故事讲三人成虎，但东汉王符亦有云：“君之所以明着，兼听也；其所以暗者，偏信也。”只是不知道，郑铭柯是不是三人成虎的故事听多了，于是只听信了宣州郑氏的一家之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