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月 第三十四章 江陵夜话

第三十四章江陵夜话

远安，取意“永远平安”。然而，此时城北不远处的一片树林里，却透露出几许不安的气息。太阳西斜，落日余晖泼洒在这片树林上，投下长长的影子，直没入沮水之中。这里树木本就高大，树影当应斑驳。便是树干再粗，亦应有几缕日光投在地上，映出几隅亮色。可放眼看去，那入目的阴影竟是一整块，显得非常诡异。好奇向林间探寻一番，却见到黑压压的一片黑衣人，驻足于此不知有何密谋，但看这身打扮，便能看出他们是南返的乌影卫。

“大哥，你说少主南返了？”这伙黑衣人中，有五人站在靠南一些的地方，其中一人开口问道。

这时，在他身边有一黑衣人，手中拿着个很小的黑色纸鸢，不知在看些什么，总之眉头紧锁。他点了点头说道：“嗯，少主遇强敌所阻，此时已然南返，并唤我们回去。”其实从之前那黑衣人对他称呼，就可知道，此人便是乌休。

这五人中另有一人闻言夺过乌休手中纸鸢，看了又看，口中喃喃道：“鸣凤教……少主怎会被这毫无名声的教派之人打伤？莫不是少主轻敌了？”

“乌生，你以为少主和你一样啊？”乌休看了那人一眼说道。

乌生听了，尴尬地笑了两声，把纸鸢递到最初说话的那人手上。

“看起来这垂髫道人不简单啊！”接过纸鸢的人，草草看了一眼，开口说道。

乌休看了说话之人一眼，开口说道：“乌惊，荆山四派营前你的决断是对的。”

乌惊摇了摇头，把手中纸鸢递了下去，开口说道：“大哥，决断对错与否，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为何诸派之人尽皆南下？”

乌休闻言，眉头深锁道:“我等还是早日南返为妙。”说完，他看向眼前一众乌影卫，不禁有些忧虑地说道，“只是我南疆诸派，已然打散渗入中原，但愿来得及。”

乌惊摇了摇头道：“魔尊如今远在拓东石门镇，便是以五哥的腿脚，短期亦是赶不回去，我们还是走一步，算一步的好。”

乌休点了点头，表示赞同:“总之我们先南撤便是！少主说穴主已至戎州新丰，他会在那里等我们。”

乌休说罢，便欲开口令乌影卫南撤，不料却被乌惊止住。他说道：“大哥，此处向南是为远安，我们还是散开为好。”

乌休一拍脑袋道：“险些忘了此事，这样吧，我们一人领数人南返，分开行动，过了远安再汇合。”

其余四人，点头称是，各自去了。不一会儿，这片林子里，便飞出不少乌鸦，四散开来，沿着不同路线，向南而去。此时，日头已然沉入地下一半。

太阳落山，夜幕降临，整座江陵城显得异常宁静。

山南道四大世家，萧、黄、蔡、杨，萧家为首，杨家为末，这两家皆地处江陵。同黄蔡两家相比，这两家的人丁一直不怎么兴旺，这也是为什么杨家被排在最末的原因。至于萧家同样人丁不旺，为何居于首位，这倒有些历史上的因素。

且不提萧家出自兰陵萧氏，更不要讲梁齐二朝之时的煊赫，单就其五百年前起家之时，同武陵剑宗的关系便可看出，萧家在南面武林的位置，非同一般。及至如今当家萧老夫人，在其夫君在世之时，二人同武陵剑宗宗主灵虚道人颇有交情，萧家在南面的声威更是不减。加之十数年前，萧家的萧宇风同黄家的黄世雄，蔡家的蔡江浩，以及杨家的杨文泽合称“山南四侠”，武艺胸襟更列四人之首。故而，四家首席之位，当非萧家莫属。

只不过，后来萧宇风同蔡江浩一般，英年早逝，萧家名头方才微有减弱。但没过几年，萧宇天在机缘巧合之下，娶了北方豪门上官氏家主的小女儿，因而萧家声势又起。别看萧宇天娶的只是上官家的小女儿，可这代家主上官宏膝下尽是男孩，只有这么一个女儿，说她是嫡长女亦不为过，所以萧家这一联姻，可谓是捡了个大大的便宜。

至于萧宇空和杨文嫣的婚事，与其说萧家同杨家拉近了距离，显得实力更盛，莫不如说杨家借了萧家的势头，提升了自家在江湖上的地位。总之，所谓世家，一般大抵如此。

不过这些，在年轻人眼里，自是算不上什么。喝酒吃肉，插科打诨，年轻人，谁又顾得上谁家高些，谁家低些。意气相投，便可称兄道弟；情投意合，自会山盟海誓。家世，那是大人们才会愁的事情。少年们自要有些锐意，冲破陈腐的枷锁，当然这般说有些夸大其词了。但高高低低，首头末尾，自不会分得太清楚。

这不，萧家大宅之中，一处厢房里，正有两个少年抵足而卧。其中一人生得俊朗，浓眉星目，肤色白净，鼻梁狭长，一张小口生于其下，很是适合。另一少年，脸上亦是白净得很，一双眼睛熠熠生辉，眉宇间时不时透着丝机灵，显得很是顽皮。他鼻梁虽不高，却恰到好处；他嘴唇虽不薄，却亦是未厚得离谱，倒是可用妙字来形容。总而言之，可谓是英俊中带着几分可爱，可爱中带着几丝傲然，傲然里透着一股正气，正气里含着一点点的狡黠。

“阿陵，我们有些时日没见了吧？”开口的是那双眼熠熠生辉的少年，看他年岁不大，说起话来，居然有那么几分老气横秋。

另一少年闻言笑道：“阿云，你困了吧？这几天我不是一直在萧家？”

这两人话虽不多，却道出了各自的身份。这被叫做“阿云”的，自是顽皮捣蛋的萧奕云；而那被叫作“阿陵”的，则是那日同杨文泽一同前来，误撞见萧奕云同杨子萱比武结果的杨子陵。依稀记得，比武那日，杨子陵被杨子萱同萧奕云说得哑口无言，不想今日，他竟挑起了调侃的话茬。

萧奕云翻了翻眼睛道：“谁在说你，你人在江陵，我才懒得见，我指阿孝和阿渊!”

“嘿，我说你。抓到什么都能让你说我两句，你可真行啊！”杨子陵闻言气愤地坐了起来，指了指萧奕云说道。

萧奕云微微将脑袋一抬，瞄了他一眼道：“他们俩身在襄阳，自是有年头没见了，你急个什么！”

杨子陵眼珠一转，似是想到了什么，诡异一笑道：“你不是懒得见，而是怕见吧？”

萧奕云吐了口气，将双手背到脑后说道：“怕个鬼啊！你有什么好怕的！”

杨子陵“嘿嘿”一笑道：“我是没什么好怕的，但我家里，有你怕的人！”

萧奕云闻言一阵恶寒油然而生，不禁哆嗦了一下。他眨了眨眼睛，没有说话。杨子陵见他没有吱声，哈哈大笑起来，还不时用手拍着床铺道：“萧奕云啊萧奕云，我便知道，姐姐定能治你！”

萧奕云侧过身来，用手支起脑袋看向杨子陵道：“萱姐，你不怕啊？”

“怕，当然怕！不过姐姐她懒得找我！”杨子陵仰面笑道。

萧奕云撇撇嘴说道：“谁都懒得找你，你竟还能沾沾自喜，也是奇了！”

杨子陵闻言笑容一僵，咳嗽了两声道：“你还真是，什么都说不过你。”

萧奕云换了个口气，语重心长地说道：“这叫口才，阿陵，你得学着点儿。若不然继承了家业，连话都说不好，岂不要糟？”

杨子陵出了口气，复又躺下说道：“行了吧你，说我两句得了！倒是你，怎么想的？”

“什么怎么想的？”萧奕云被他这么一问有些懵住了。

杨子陵听他这话，有些生气，他又坐了起来道：“当然指我姐姐！”

萧奕云被他这话吓了一跳，猛地起身坐了起来。四目对视，他呆了一会，方将目光移开道：“萱姐除了……好吧，其实还蛮好的。”

杨子陵见他说得如此犹犹豫豫，不禁有些好奇道：“除了什么？”

萧奕云眼神有些闪烁道：“若是见到我不提比武，倒是个好人。”

杨子陵眼中闪过一丝失望道：“只是这样吗？”说罢，他仰面躺了下去。

萧奕云见他如此，亦是躺了下去道：“若不然呢？”

“姐姐，其实……”杨子陵晃了晃脑袋道，“算了，不说这了。那看城门的呢？怎么没见你这几日去找他？”

“你这家伙，话说一半，萱姐怎么啦？”这回换成萧奕云有些好奇了。

杨子陵将眼睛向下一瞄，虽然看不到萧奕云，只看见了自己身上的衣服，但他却好似是在看着萧奕云般地说道：“你若想不到，说又有何用呢！”说罢，他还摇了摇头。

萧奕云见他不说，却也没有追问，毕竟在他心里觉着，杨子萱又能有什么事。他再次将双手背在脑后道：“沈大哥去京师送信了，本来我要跟去的。不过，后来有了这档子事，我便被留了下来。”顿了顿，他接着说道，“这样也好，可以见见阿孝阿渊他们，又能看看师傅的门派长得什么样。”

“也不知老夫人怎么想的，竟让你入了武陵剑宗。这样将来，你以什么身份继承萧家啊！”杨子陵有些想不通，于是开口说道。

“我可不想继承萧家，瞧瞧二叔多累，既要管武馆的事情，又要顾着家里。”萧奕云笑了笑说道，“我还是想多在江湖上闯闯，见多些人，多交些朋友。”

杨子陵和萧奕云自有同样的心思，但他也知道自己和萧奕云的身份在那儿，不继承家业那是天方夜谭，于是他开口说道：“谁不想呢！你我身份在那儿，不继承也不行啊！不过，如今还早，我们自可闯荡江湖。”

“我倒希望二叔二婶能再给我添个弟弟。”萧奕云说话时双眼望着屋顶，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杨子陵知道，这样的想法虽不一定是萧奕云的一厢情愿，但也得萧宇天愿意。若不然为何五、六年了，萧家二房还是只有一个女娃。他没有接着这个话题继续下去，而是转言道：“听传闻武陵剑宗马七侠十年前深陷魔族重重包围，早已身死，如今怎么又冒出来了？”

“阿陵，不要胡说！我师傅他活的好好的，哪有什么身死！”萧奕云一挥手说道。

“我这不是怕你被骗嘛！”杨子陵撇了撇嘴道。

“你？得了吧，你不被骗，我就烧高香了！我还能看错？正宗的飞澜雨生诀，别人可是不会的！”萧奕云坐了起来，还用手比划了一下道，“师傅既是武陵剑宗之人，便不会同魔族合谋，那么鹰少离的话便是可信的。”

“那可是魔族重重包围，马七侠就不会变节？”杨子陵坐起身来说道。

萧奕云闻言有些沉默，但他想了一会儿又说道：“就算如此，魔族赚我一个年轻小子干什么？”

“谋夺江陵萧家？”杨子陵想到了一种可能，开口说道。

萧奕云笑了，他坐起身，用手杵了一下杨子陵的脑袋道：“谋夺萧家？不是我贬低我自己的地位。就我？”他说话间用手指了指自己的鼻子道，“别扯了!”

杨子陵也觉着自己有些异想天开了，他笑了笑没有说话。

“你见过又教你武功，又让你拜师的谋夺吗？而且我又不傻，怎会听魔族人的？”萧奕云指了指自己的脑袋说道。

杨子陵挠了挠头，笑道：“也是!”说罢，他又躺了回去，萧奕云亦是这般。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杨子陵忽然开口道：“阿云，跟我说说那夜，都发生了什么？具体些，之前讲的不够具体。”

“我都讲了不下三遍了，还不够具体？”萧奕云没好气儿地说道。

“那你跟我讲讲你师傅，马七侠都干过什么？你懂的，江湖事我知道得没你多。”杨子陵知道萧奕云讲了好几次，有些烦了，故而换了个他可能感兴趣的话题。

“师傅失踪了十年，十年前在武陵剑宗的事……”萧奕云本想说下去，可忽又觉得有些不妥，于是说道，“这在背后评论恩师，便是讲好话，亦是无礼，不妥不妥。”

“那就讲讲鹰少离，传闻中的玄鹰穴少主，这总可以了吧？”杨子陵退而求其次，换了个魔族的人物说道。

“哎，这倒可以。你想听，我便讲讲。”萧奕云组织了一下语言道：“说到这鹰少离，那可有的说了。嗯，先就从南疆魔族讲起吧！这南疆魔族啊，有五派，分别是……”

萧奕云便这么讲着，杨子陵便这么听着，二人抵足而卧，自是聊得正欢。而与此同时，这处厢房的对面，另一厢房中亦是言语正欢。只不过这说话的人物，却从两个少年，变成了两个少女，抵足而卧亦变成了共枕而眠。

这其中一个女子年纪不过十一二岁，她皮肤雪白，但白里又透着几抹红润，出尘却亦知是人间俏姑娘。她生得一对柳叶弯眉，一双丹凤眼美丽异常，她高挺的鼻梁下，生得一张樱桃小口，此时正闭着，看来没有说话。而另一女子，年岁稍微大些，大概有十五六岁，生得一对细眉，两只杏眼，玉鼻下小口微张，想来是在说些什么。若将这两位女子放在一起，看上半晌，还真觉着这两人有那么几分相像，兴许还真有什么血缘关系。

这时那个十一岁的小姑娘开口了，她说道：“表姐，你怎么夜夜都问大哥的事情，大哥成天和那姓沈的混在一起，我能知道什么。”

那年岁稍长一些的女子闻言脸上一红，她将身子翻向另一边，背对着那小姑娘说道：“没什么，许久未见了，自是多问了些。”

从这一问一答，这两人的身份便不言而喻了。这十一岁的小姑娘，自然就是萧宇空的女儿萧奕柔；而那被称作表姐的就是深为萧奕云所惧怕的杨子萱。

“表姐，你这几天不是天天见大哥吗？不是还比武了吗？”萧奕柔将脑袋一侧看向杨子萱，哪知道看到的却是她的后脑勺。

杨子萱听了，有些不好意思，轻咳了两下道：“不是见小云身手，强了不少嘛，好奇而已。”

“大哥？没觉着啊!”萧奕柔皱了皱眉，想了一会儿道，“不就还是老样子！”

杨子萱闻言笑了，她将身子翻回来，用手轻轻点了点萧奕柔的眉心说道：“就你那两下子，小云身手，你自然试不出来。”

萧奕柔听罢，一嘟嘴说道：“表姐你还有脸说，一来了便霸着大哥比武，我的武艺还不都是被你给误了！”说罢，她还将头撇了回去，冲向房顶。

“女孩子家，学什么武艺！”杨子萱看着她的样子好笑，不由调侃道。也不知道她这话是有心，还是无意，这所谓“女孩子家”，难道没把她包进去？

“说得好像自己不是女孩子似的。”萧奕柔小嘴一撅，小声嘀咕道。

杨子萱笑了笑道：“我比你大，我是女子，而你是女孩子。”

萧奕柔一听便不干了，她把脸翻到另一边去，背对着杨子萱说道：“哼，表姐，欺负人！”

杨子萱看她这副模样，又耍起了小性子，只好开口哄道：“好了，我的好柔儿，明天姐姐就让你大哥教你练武。”

萧奕柔一听，有些兴奋，立刻转回身来，眨了眨眼睛，样子甚是可爱地问道：“真的？”

杨子萱点点头道：“真的。好了，快跟姐姐讲讲你大哥的事儿。”

萧奕柔看杨子萱这么快便答应，觉着有些不对劲儿，眼珠一转说道：“大哥的事情柔儿自然知道，不过要等明天跟大哥练完武，再同姐姐讲！”说罢，她复又翻身回去，闭起眼睛装睡起来。

杨子萱见她这般机灵，有些无奈。伸手想去推推她，冲她说说好话，哪里知道她手还到，萧奕柔的呼噜声便响了起来。她笑着摇了摇头道：“傻丫头，哪有女孩子睡觉，鼾声这般大的？”

萧奕柔听罢，鼾声一停，开口说道：“我是女子，不是女孩子。”说罢，鼾声又起。

杨子萱自知拿她没有办法，只好闭上眼睛睡了。

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这间厢房里的鼾声逐渐变小，直至消失得无影无踪。是啊，这样两个娇美的女孩子，若真的睡着了，又怎会打鼾呢？当然，即便她们是女子，亦是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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