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月 第二百六十二章 何处为家

第二百六十二章何处为家

池景轩提出的计策很长，其中的逻辑亦是错综复杂，池明肃这一开口，讲了很久都没有讲完，其间，因为到了吃晚饭的时间，所以，池明肃便留贺秋鸣在中军大帐中一同用膳，也好边吃边聊。

一番话语已毕，池明肃拿起酒杯，轻轻嘬了一口，自是觉着回味无穷。

“此计甚妙！不过，八平城那里……”听完池明肃所讲的战略部署后，贺秋鸣也不禁拍案叫绝。然而，他的经验终究要比池景轩丰富许多，所以，计策中的纰漏，他自是一眼就看了出来。

“无常已然做了安排，小贺尽管放心就是！”池明肃闻言，淡淡一笑道。

贺秋鸣听罢，缓缓地点了点头：“如此妙计，却是不知出自何人之手啊？魔尊，你既然说，这计策是由无常来完善的，那想来，提出此计的，当不是他啊！”

“你来猜猜？”池明肃端起酒壶，大饮了一口。

贺秋鸣发现他有些高兴，不禁狐疑了起来：“按理来说，能提出如此计策的人，在南疆并不多。玄鹰穴，少离和鹰兄都有可能；莫笑林，御辽若是肯下一番功夫，此计似乎也不是不能想出来；至于繁花冢……冷盈霜和苗彩卿都是绝顶聪明的女人，韩妙妍之才智亦是不遑多让，她们好像也有可能。但我观魔尊的意思……”

寻思间，贺秋鸣望向了池明肃，只见他一口一口地将酒壶中的酒水灌入腹中，看那样子，好像很是高兴。

“难道说……并不是这些人当中的某一位？”贺秋鸣微微蹙起眉毛，吃了一块盘中的肉，“是冥峰和正一当中的谁？这……太不可思议了吧？”

“怎么，猜不出？”池明肃等了好半天，见贺秋鸣一直都不言语，于是，放下酒壶，笑着看向了他。

“听魔尊之意，似乎并不怎么好猜啊！”贺秋鸣闻言，也淡淡地笑了一下，只不过，他的脑海中，还是在不停地思考着那个出策之人的身份。

池明肃点了点头道：“别说是你了，就连我在听到此策的时候，也都很意外。”

“嗯？”贺秋鸣闻言，心中一顿，“难不成，此人和魔尊很是亲近？那当是在天魔之境的人才是……冥峰？正一？不可能啊……”想到这里，一个身影忽然闪入了他的脑海，今天，那个人还在眼中落了两颗圆瞳，惹得他奇怪了好一会儿，“是景轩？”

说话的时候，贺秋鸣的语气很是惊讶。只不过，随着他将此话说出口，他也渐渐地明白了过来，今日他们父子为什么会结伴出游。这乍一看起来，是游山玩水，欣赏大好风光，而实际上，则是查探地形，商议计划，也未可知。

“小贺，你的眼力还是如此之好啊！啊？哈哈哈……”池明肃听到贺秋鸣道出了正主的身份，不由大笑了起来。其实，他的这番大笑，有一半，是因为贺秋鸣猜出了答案；而这另一半，则是出于他心中的自豪。

“那……秋鸣便在这里恭喜魔尊了！”贺秋鸣见状，连忙抱拳一礼。

池明肃听罢，笑声一止，转头看向他道：“何喜之有啊？”

“魔尊得子如此，难道还不值得恭喜吗？”贺秋鸣闻言，想也没想，便接了一句。

“哈哈哈哈哈……”池明肃仰头大笑，道尽了他心中的喜悦。他虽然雄才大略，智计无双，但他打下的这番基业，总也要有后人继承。如今池景轩表现得如此聪明慧智，这不正是说明了，他后继有人了吗？

笑了一会儿，贺秋鸣见他声音渐小，不禁出言问道：“景轩的计策一环扣一环，甚是巧妙。不过，此间分作数路，秋鸣却是不知，魔尊究竟想让我走哪一路啊？”

“其实啊，这还仅仅是整个计策中的一部分！”池明肃转头看向贺秋鸣，眼中蒙上了一层难以名状的神色。

“一部分？”贺秋鸣放下刚刚拿起的酒杯，回望向了池明肃。

“嗯。”池明肃缓缓地点了点头，却是不再言语了。

贺秋鸣微微蹙起眉毛，却是不知他究竟是何意思。

“小贺？”池明肃轻唤了一声。

贺秋鸣抱拳一礼，出言应诺：“属下在！”

“和你师姐分开了这么多年，都未曾说过一句话，很是想念吧？”池明肃端起酒杯饮了一口，语气中尽是感慨，看那样子，就像是在追忆自己的过去一般。

贺秋鸣不知道，池明肃为什么会再度提起此事来。只不过，这么多年了，他只能远远地看着她，却不能和她说话，他的心中，又怎么会不想念呢？若是不想念，他又如何会每次踏足中原，都会往邛海走一遭呢？

打探消息？那只不过是拿来充数的官话罢了，说是官话也不尽然，姑且算是自欺欺人吧！每次出来，说是为了搜集情报，可这情报获取的地点，却是经年未变的碧渊潭，而这情报的内容，也多半是她过得好不好。

有好几次，他很想现身于她面前，同她做个最后的了断，然而，每当他见到她倚窗凭栏的失神时，心中却又很是不忍。

田筱涟之于他，是弑父杀母之仇，如此仇恨，不共戴天，他又如何能不报？纵然田筱涟对他有养育之恩，但倘若他父母不死，又何须别人来施舍这份恩德？

然而，田筱涟之于她，却是师生之情，母女之义。如今他杀了她的师傅，她又怎么会不恨他呢？

不过，仔细想想，她也是傻。当年后殿之中，只有他一人，饶是他一夜之间变得银发如雪，可他，不依旧还是他？她明明都看见了，但又为什么不相信这一点呢？难道说，只因为，她没有见到他的正脸吗？同样的身材，同样的发饰，只不过是换了衣装，变了颜色，当年的她，同他是那么得相熟，这一眼，还不够吗？

贺秋鸣知道，张玲雨定是很清楚，究竟是谁杀了她的师傅，只不过，她就是不肯相信罢了。

“师姐，你是一定要让我亲口告诉你，是我杀了师傅吗？”贺秋鸣扪心自问了一句，“这又是何苦呢？”

“留下？”想着想着，贺秋鸣不禁回忆起了许多年前，碧渊潭后殿之中的一段对话。

……

“羽儿你……”大殿之中，一位身着淡绿色衣裳的女子侧卧于床榻之上，看起来，她似是受了很重的伤。此时此刻，一柄长剑直指她的胸口，只要微微向前一送，便会贯穿她的胸膛。

“我都已经知道了。”长剑的主人冷冷地说道。这么多年的养育和栽培，似乎并没有在他的心中留下任何痕迹。他变了，就是在他知道了那件事情之后才变的。

“呵呵，我便知道，终有一天，你会拿剑指着我。”那女子淡淡一笑，就像早便知道了这个结局一样。

“你怎么知道，我不会用火烧死你？”那执剑之人眼中神色一厉，手上幽幽地升起了一团蓝色的火焰。

“呵，你不会的，你是个好孩子。”那女子笑了，这一次，笑意很浓，就像是看到了一件让她很是欣慰的事情。

“哼，少说没用的，受死吧！”长剑向前一送，那女子不动也不闪，就那么让它贯穿了自己的胸膛。

“噗！”一口鲜血从那女子的口中喷出，只不过，她似是有所节制，所以，并没有让血液沾到那执剑之人的衣服。

“当年，是我没有保护好你的父母，你杀我，我不怨你！”长剑入了她的胸口，但却并没有被很快地拔出来，或许，那执剑之人还有些话想和她说，亦或者说，他还想听她辩驳两句。

“呵呵，保护？你只不过是想保住你自己的位置吧？”那执剑之人冷笑了一声，眼中的神色变得更加得冷厉了起来。

“原来，你一直都是这么想的啊！呵……也对！”那女子合上双眼，干干地笑了一声，却是生无可恋。

“你知道就好！”那执剑之人见她不打算辩解了，于是便欲抽剑而出。

可是，就在这个时候，那女子却忽然开了口：“羽儿，为师不想你穿上那套衣裳，你还是留在碧渊潭吧……”说话间，那女子看向一件被叠得方方正正的白色衣裳，语气中带着些许哀求。

那执剑之人闻言，手中一滞，却是放弃了立刻抽剑的打算。

“你身上没有沾上血迹，不会有人怀疑你的，为师也不会说。”那女子冲他笑了笑，眼神中尽是期盼，“你留下来，你父母若是泉下有知，定会很是欣慰的。”

“你住嘴！是你杀了我父母，是这碧渊潭害了我父母，我才不会留下呢！”那执剑之人手上一紧，打算拔出长剑，然而，不曾想，那剑身却被那女子给握住了。

“当年……好，我不提当年！那现在呢？你师姐呢？她怎么办？”那女子嘴唇上的血色渐淡，可是她眼中的神色却依旧明亮，想来，她应是用了什么秘术，才让自己强行地打起了精神。

“师姐……”那执剑之人手头一松，面上微怔，莫名地后退了几步。

“羽儿，留下吧……”那女子又劝了一次，可是那执剑之人却依旧愣在那里，无动于衷。

“碧渊潭不是你的家吗？”那女子以为，这样说定能打动他，可是没想到，这却激起了那执剑之人更强烈的反感。

“你闭嘴！”那执剑之人愤怒地伸手指向了那女子，眼神中尽是狠厉之色，“家？是你为了这个破地方而毁掉了我的家，你居然还敢说，这里是我的家？”说话间，那人举起双手，环顾了一番这清冷的大殿，语气中不着丝毫情感。

见到这番情景，那女子轻叹了口气，眼神中尽是失望：“还是不行吗？”话至于此，她抬头看向屋顶，闭着双眼轻喝了一句，“师妹，我还是没能把他留下……”

话音落尽，长剑飞出，鲜血四溅，洇红了一片。那女子眼中的神色渐渐黯淡，直到失去了最后一抹光彩。

望着那瘫倒在床榻上的女子，执剑之人微愣了一下，方才回过神来。他无情地褪下了身上的服饰，正打算随手丢到一边。然而，他却忽又忆起，这碧渊潭中唯一的男装，还是他眼前的这位师傅亲手缝制的。

往事一幕幕地涌入他的脑海，不知为何，明明报了父母之仇的他，却泪下潸然。是高兴的泪水吗？是大仇得报的喜悦吗？还是一种莫可名状的哀伤？

豆大的泪水溢出眼角，顺着他的脸颊滑向地面。

“嘀嗒，嘀嗒……”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缓缓地蹲下身子，仔细地将那身碧渊潭的装束叠了起来，那整齐的模样，就和一旁置着的白衣一般无二。

收起那身衣服，他换上了双肩覆羽的白衣。听人说，这是他父亲留给他的遗物，在南疆，只有丽水千鹤谷的谷主才能穿上这身装束。从今天起，这个世界上，便不再有邛海碧渊潭的贺振羽了，有的只是丽水千鹤谷的贺秋鸣。

然而，穿上了这一身白衣之后，他那满头的黑发，却不知在什么时候，变成了缕缕银丝。难道说，这便是千鹤谷的谷主，在披上了这身衣服后，所该有的形象？还是说，这仅仅是因为他褪|去了那身由他师傅所亲手缝制的长袍。

没有人知道这是为什么，就连贺秋鸣自己都不甚清楚。而且，他甚至都未曾发现此事，直到有人提出来了后，他照过铜镜方才知道，自己已然变得银发霜眉。

……

“呵，当年，父亲便是留了下来，所以才会落得身死魂灭。”贺秋鸣在心中苦笑了一声，面上显得有些落寞，“而我……又怎么留得下来？家？呵呵，既然父亲曾是千鹤谷的谷主，那么，也只有千鹤谷，才是我的家。”

“小贺，小贺？”两声呼唤，叫醒了落于沉思当中的贺秋鸣，他抬头一看，方才发现，自己还在那中军大帐当中呢！

“看来，你还是没有忘了她啊！”池明肃感叹了一句道，“不过……呵呵，其实，我也没有资格说你，萤儿都去了那么多年了，我不依旧还在念着她。你这好歹还能见见，而我……呵，则是见都见不到了啊！”

“魔尊……”贺秋鸣知道，自己的一番作为，又引起了池明肃伤感的回忆，于是，便想出言开导几句。

见到贺秋鸣想要言语，池明肃随意地摆了摆手道：“我没事。说起来，若是如你这般，我宁可见不到。”

此话一出，贺秋鸣心中不由一惊，他连忙拱手想要解释什么，可是他还没说两个字，便被池明肃打断了：“没有要责备你的意思，你师姐终究还活着，你想去见她，也很正常。”

然而，这句话一讲出来，贺秋鸣的心里却登时乱了。因为活着，所以才会去见。那么，言外之意会否是指，只有她死了，才能断绝来往，让自己一心一意地做事？

想及此处，贺秋鸣连忙抬头看向池明肃，想要弄清楚这位魔尊的意思，可是，他却只见到了一对目光灼灼的眼睛。

看到这番情景，贺秋鸣的心中“咯噔”了一下。如此灼灼的目光，究竟是希冀，还是命令，他并不清楚。他只知道，此番他的身上，恐怕会落下一些令他为难的任务。

“仍然喜欢她，那便带她回来吧！”池明肃见到他这般表情，不由出言劝道。

贺秋鸣闻言，苦笑了一声，却不言语。带她回来？且不说，她知道了那件事情后，会否会一剑杀了自己？单凭她的性格而言，让她投身魔族，便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

“怎么，带不回来？”池明肃挑眉看向他道，“是……下不去手？还是打不过她？”

“我……”贺秋鸣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许多年没交过手了，他不知道她的武功达到了什么程度，若是他们俩之间的差距，还是和多年之前一样，那他定然打不过她。可是，自从他回了千鹤谷之后，千鹤谷的武功似乎很适合自己，这一练起来，功法的进境便是一日千里，他不一定就超不过他的师姐。然而，这都不是解决这个问题最好办法，毕竟，倘若真的让他遇到了他的师姐，他们之间的胜负，又怎么会用简单的功法高低来衡量？

“那便用计吧！”池明肃淡淡地说道，“诓也好，骗也罢，若是能迷晕了带回来，也不是不行。”

“师姐她……便是被带回来了，恐怕也会是个麻烦。”南疆魔族终归帮过贺秋鸣复仇，所以，他的出发点，还是落在了南疆魔族的利益上。

“废了她的武功，将她软禁起来，就掀不起什么风浪了。”说这句话的时候，池明肃的语气很是平淡，但他话中的每一个字，落在贺秋鸣的心头，却都像是划了一道血痕。

“师姐她……”贺秋鸣欲言又止，他很清楚，若是自己再多说一句，便是胳膊肘往外拐了。

池明肃抬头看了看他，笑着摇了摇头：“唉，罢了……”

“魔尊我……”

“其实，嶲州是一处好地方，其西靠吐蕃千里冰封大山，北有诸险可守，又南临姚州，我不想让它落在唐廷的手中。”池明肃缓声说道，可是听在贺秋鸣的耳朵里，却犹如疾风骤雨。

“碧渊潭……”说话间，池明肃将目光投向了贺秋鸣，“小贺，你明白我想说什么。这样吧，我把接下来的事情和你说说。只要能完成此事，怎么处置你师姐，便随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