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月 第九十四章 北疆旧事

第九十四章北疆旧事

四人入得书房，此时，书房正中放着一张矮桌子，桌子上有一块三尺见方的沙堆，其四周被木板围着，木板的旁边，还躺着一块牌子，上面绘着一张地图，看起来，有些像大唐关内道的风貌。

这已不是沈碧波第一次见到此物了，混元沙盘，万宝阁的军用奇物。想来是穆宁笙出迎沈碧波时，吩咐下人们置下的，以便为了此时议事之用。

因见到沈碧波，没有露出惊讶的神色，穆宁笙轻轻一笑道：“想不到，碧波倒识得此物！”

沈碧波闻言看向了商元胤，他不知道在商家庄园的别院中，有一个比这大得多的沙盘，是不是一件不可说的事，所以，他并没有插话。

商元胤见到沈碧波没说什么，反而是看向了他。他在感叹的同时，心中还升起了一丝感动。他所感叹的自然便是，沈碧波如此一个淳朴之人，来到长安不到两天，就变得这般谨小慎微，可见京师是一处大染缸。而他所感动的却是，沈碧波不说，自是怕说了，会戳穿他的秘密，这是为他着想，他又如何能不感动呢？

不过，好在此事没什么不可说的，于是商元胤拱了拱手道：“沈兄在我的别院中，见过此物，他自是知道。”

穆宁笙寻声看向商元胤道：“胤儿，你把你家那个大家伙，搬去你别院了？”

商元胤拱了拱手道：“我又买了一个，父亲不肯给我。”

“你们商家还要做生意，能给你才怪呢！”穆宁笙翻了翻眼睛，复又说道，“弄了个同样大的？”

商元胤点了点头。

穆宁笙笑着指了指商元胤道：“那你既然看过了，今日就由你来说？”

“还望姑父指正！而且，飞扬牧场的消息，我还不甚清楚，一会儿可能还要问姑父！”商元胤拱手一礼道。

穆宁笙挥了挥手道：“无妨，随你来就好！我去唤人，弄四个胡凳来，一直站着，还真有些累了。”

胡凳入屋，自然分置四边，将那小桌子给围了起来。四人纷纷坐下，穆宁笙面门而坐，沈碧波则在他的下首，商元胤挑了个背着门的座儿，而剩下的便是兰起臣了。只不过，兰起臣本想坐在穆宁笙的下首，但方才坐下的时候，穆宁笙特意对沈碧波指了位置，所以，他即便是不情愿，也没办法。

商元胤在混元沙盘的上面按了几处，沙石走动，地陷山突，大唐关内道的风貌，只一会儿，便显示在了沙盘之上。不过，若是对大唐山川河流熟悉的人，便能一眼看出，混元沙盘上，并没有将整个关内道的地形展现出来，而只是勾勒了白于山以北，卢子关外的塞北平原。

那平原坐落于贺兰山以东，阴山以南，合河关和孟门关连线以西。黄河四曲，呈“几”字纵贯而过，围住了平原上拔地而起的数座山峰。按照混元沙盘上的小旗子指示，可分作一山一岭，山曰“契吴山”，岭名“石子岭”，分别缀于云中以北和更北一点的地方。若沿河水第二曲，一直向西，在临近第三曲的地方有一片沙漠，称作“库结沙”。库结沙的正北边缘，刚好擦过黄河，河岸以北有一城，其名为“九原”，因为此城乃一州治所，故也常被州名代之曰“丰州”。

商元胤看了那沙盘一眼，开口说道：“姑父，若去丰州，有三条路可选。其一，往东折北，走儒林、银城、连谷一线，经骆驼堰，沿河入塞北，直穿一小片沙漠，复往西沿黄河而走。其二，绕道往西，入灵州，后沿黄河一线向北，穿梭沙漠缝隙，以至九原。而其三，可直出卢子关，入夏州，经云中向北，擦契吴山，临沃野泊，过石子岭，直奔库结沙，北出沙漠之后，便可抵达九原。只不过，不知道飞扬牧场出现在哪，也不知哪条路好些。”

“上次回报，说是在狼山脚下，燕然都护府西面，发现了他们的踪迹。然，飞扬牧场飘忽不定，屠了些落单的牧民，便又消失了。”穆宁笙指了指丰州西北边陲上，一座耸然而立的绵延大山说道。

商元胤皱起眉头，没有说话。

兰起臣看了看沈碧波，复又看了看商元胤，开口说道：“又躲回山里去了？”

商元胤扬起眉毛，看了兰起臣一眼道：“飞扬牧场在北疆所惧者，唯黄世良将军一人耳，表哥说他们躲，这词用得不好！”

穆宁笙也点了点头道：“这十年里，如若他们厉兵秣马，想要入主丰州，没有武林人士之助，凭北疆现有的驻兵，是挡不住他们的！”

兰起臣点了点头，略一沉吟，复又眼中一亮道：“那他们会不会还未恢复元气？”

商元胤摇了摇头道：“未恢复元气，便跳出来杀牧民，若是北方武林有了动作，他们不就完了？要知道，飞扬牧场的老场主，可就是死在了当年那一战中。”

“胤儿说得有理！不过说起当年那一战，真有些想不明白，为何丰州吕氏魔族会忽然出现，并冲击我大唐军队。”穆宁笙皱眉说道。

沈碧波听到这里，心中一动，据他所知，当年他父亲便是死在了那一战中。

“姑父，可否先将那一战和之后的讨吕之战讲讲？”商元胤开口问道。

穆宁笙点了点头道：“好，那我就讲讲……”

原来，十年前，大唐起兵征伐突厥，打算毕其功于一役，故而，联合了诸如燕山公子于澜秋等江湖中人，出兵漠北。这一战一直都很顺利，直到接近尾声。然而，就在这场战役的末尾，丰州吕氏魔族，忽然出现，打了唐兵一个措手不及。不过，好在由江湖人士组成的援军，及时赶到，方才击退了他们。虽然说，最后联军赶走了突厥人，但大唐官军仍是元气大伤。

飞扬牧场的吕氏魔族被击退了，可他们却并未善罢甘休。数日之后，飞扬牧场联合其他三家北疆魔族，向丰州治所九原发起猛攻，仅一日便破城而入。当年驻守于燕然都护府的唐兵，根本就来不及反应。而出征突厥的官军，因为元气大伤，加之兵无斗志，朝廷只能向中原武林求援。于是，方才有了，由洛水仙派掌门上官穆所主持的，讨伐丰州吕氏魔族的战役。

说起这北疆的魔族，共有四家，分别便是丰州飞扬牧场，都播漠狼原，回纥雪漫山，以及骨利干冰封海。其中，飞扬牧场乃是北疆魔族的领袖，其余三家，尽皆听其调度。虽然说，飞扬牧场在北疆有着莫大的权力，但因为，南疆的天魔之境，乃是世间魔族之祖，故而，飞扬牧场还需听从南面的号令。有道是：

马蹄轻起云飞扬，长夜一啸漠北狼。

大雪纷纷漫山满，冰封数丈海成行。

三家身从牧场旁，竹笛悠悠向南方。

飞鸽两语出魔境，千军万骑震朝堂。

不过，令人颇感疑惑的是，当北方武林人士，入了丰州之后，漠狼原、雪漫山和冰封海的魔族已然尽数退去，整个丰州，就只剩下了飞扬牧场一家。以一家之力，抵抗整个北方武林，再加上南方的一些江湖人士，这简直就是天方夜谭。然而，更让人惊讶的是，吕氏魔族竟然死战不退，就连他们的老场主吕府川，都因伤重而战死。后来，直到天山寒玉宫传来南疆魔族来袭的口讯，他们方才退入狼山之中。北方武林曾派人追击，在狼山之中，又同吕氏魔族激战了数场，这也便是江湖传唱的“玄冰执念”发生的地方。而后吕氏魔族，并未作过多抵抗，便退出了狼山，奔北而逃了。

“……整个战事，便是如此。”穆宁笙讲了很久，终于把这两场战役，讲了个清清楚楚。

然而，事情虽然讲得明明白白，但其中疑点颇多，商元胤也无法从这两战当中，推断出什么来。他迟疑了一会儿，说道：“按理说，当年那一战，吕氏魔族冲击我大唐官军，很有可能便是为了入侵丰州，进而南下关中。”

兰起臣点了点头道：“当年我大唐军中，确实有一部分高手。而且，军中也多是天策军的人，那一战我们的损失确实大，一直到现在都没有缓过来。”

商元胤微微皱了皱眉道：“可我有一点想不通，就算除掉了我大唐军中的高手，中原武林还有人呢？他们就不怕吗？”

“但也算断去了一边吧！叔父不是说了吗？当年飞扬牧场还拉了漠狼原、雪漫山和冰封海的魔族一同南下，想来便是为了防着这一手吧？”兰起臣看向商元胤说道。

“那后来他们怎么都撤了？”商元胤一挑眉毛道。

沈碧波微微眯了眯眼睛道：“莫不是他们分赃不均？”

穆宁笙看向沈碧波道：“碧波缘何如此认为？”其实，他之所以会问，是因为他根本就没想到，沈碧波会在这种事上插话。

沈碧波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他清了清嗓子道：“我之前便在江陵府作衙役，见过许多盗贼，便因分赃不均而散伙了。”

商元胤摇了摇头，说道：“沈兄所言我明白，但分赃不均而散伙，可是要打起来的，但他们却没有。这难道不奇怪吗？”

“这……”沈碧波闻言语塞，他支吾了一会儿，方才说道，“莫不是，那三派抢了赃物，就匆匆跑了？”

商元胤眼睛转了转道：“当年有一件事很有趣，姑父刚才没讲，我却听说过。据说，十年前，北疆魔族占了丰州之后，尽皆四散开来，在白于山以北，烧杀抢掠。其中，以漠狼原为最甚，传闻他们的狼骑，甚至长驱直入，一度到了盐州一带。可是，在这四派中，唯独飞扬牧场没有这么做。他们所做之事，乃是分兵坚守紧要，呈以逸待劳之势，就好像他们知道，中原武林将会讨伐他们一样。”

“表弟，这还用说？他们如此肆无忌惮地闯到我大唐的疆域内，既然我们唐军元气已伤，那么讨伐他们的，自然便是江湖人士了！”兰起臣说道。

“那其余三派就想不到？”商元胤瞄了兰起臣一眼说道，“虽说其余三派在漠北待了多年，许是过惯了突厥人那种不大思考的生活，但你从他们，在中原武林人士一入丰州，便消失不见了，就能看出，他们还是长了脑子的。”

“嗯，胤儿说得不错！”穆宁笙点了点头，接着说道，“当年，我看到那一幕，也是觉着，这三派撤得好快啊！分赃不均倒是不会，但不和想来是有的。”说到这里，他看向了沈碧波，算是给了他个部分肯定。

沈碧波见到，点了点头。

“依我看，当年吕氏魔族很有可能是想要削弱其余三派的实力，从而重掌北疆魔族大权。只不过，最后被其余三派看穿，偷鸡不成，反蚀把米。”说到这里，穆宁笙锁起了眉头道，“但问题是，吕氏魔族为何要坚守丰州，甚至不惜牺牲吕府川的性命。要知道，当年吕府川的儿子吕鸿鹄，才不过十五岁，继承飞扬牧场，还是太年轻了。”

“姑父所说，正是我所疑惑的。究竟为什么呢？”商元胤也锁起了眉毛。

“死战不退……”沈碧波喃喃了一句，想了一会儿，复又迟疑地说道，“那不就是要缠着中原武林吗？”

话音一落，穆宁笙和商元胤俱都将目光投向了沈碧波，而兰起臣则是轻轻一笑道：“那你又如何解释，他们后来仓皇而逃了？”

穆宁笙闻言，眼中神色一松。“是啊，如何解释呢？”他在心中暗道。

商元胤也是一样，他一听此话，眼中微微暗了一下。可是，他的眼睛就只暗了不到一息，便复又明亮了起来。他失声说道：“当年，我们一直都觉着，南疆魔族北袭天山寒玉宫，是在围魏救赵！但很有可能，这整件事，根本就是反过来的！”

话音一落，穆宁笙立刻瞪大了眼睛，猛一拍腿道：“是啊，我当年怎么没想到！若仅仅是围魏救赵，他们何必要跑去天山。只需攻入剑南道，便可达到目的！”

同样惊讶的还有兰起臣，他口中嗫嚅道：“不是围魏救赵，那就是……调虎离山！”

然而，沈碧波对这些并不敏感，至少现在他还没有。他之所以那么说，便是因为，他就只想到了这点。昔日，萧奕云同他比武之时，也是死不认输，目的就是为了缠住他。

兰起臣和商元胤对望了一眼，眼中闪烁了数下。这一番颇有默契的对视，恐怕是这两人自出生以来的第一次吧。

商元胤看向穆宁笙道：“姑父，那一战中，天山寒玉宫究竟损失了什么？”

穆宁笙眯起眼睛，想了一会儿道：“只有几间藏宝阁被烧了，算是极为轻描淡写的损失吧。若非如此，我们一直以来，也不会这么认为，而且，整个大唐皆是如此认为的，不论是朝堂，还是江湖。”

“那藏宝阁中，可有什么要紧的物件？”商元胤复问道。

“嘶……这我就不得而知了！”穆宁笙摇了摇头道，“藏宝阁里，定是些法宝之类的吧！”

商元胤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兰起臣想了想，开口问道：“叔父，寒玉宫就没说，有什么法宝丢了吗？”

穆宁笙撇了撇嘴，想了一会儿，说道：“那倒是没有！不过，我听说，好像这被烧的藏宝阁中，有一间里放着天山百年一成的血玉雪莲。不过，两年后，刚好又是下一个百年，倒也算不上是什么损失吧。”

“能活死人，肉白骨的天山血玉雪莲吗？”兰起臣忙说道，“会不会，他们就是来拿此物的？”

穆宁笙摇了摇头，也不知道是想说“不是”，还是“不知道”。他略一沉吟道：“血玉雪莲虽是寒玉宫的至宝，但也不能肉白骨。活死人倒是可以，却也要在死后半日之内，想办法让死人服入腹中才行。不过，倒是治伤的良药。”

商元胤也摇了摇头道：“表哥，此事绝非如此简单。就算他们是为了取血玉雪莲救人，但北疆可还是死了个吕府川呢！这是想救谁，魔尊池明肃吗？”

兰起臣点了点头，认下了他这个说法。是啊，北疆魔族可不只是，死了一个吕府川那么简单。整个飞扬牧场几乎损失殆尽，南疆魔族南返之时，又在竹子岭和点苍山清碧溪两役中，死了数不清的人。救人？说是来杀人的，倒是真的！

“究竟是不是血玉雪莲？可它又有什么用处？”商元胤在口中喃喃道，他也不确定自己驳斥兰起臣的话，到底有没有道理。

四人在书房中沉默了好一会儿，沈碧波见其余三人脸上皆是沉思状，也不好打搅。无奈之下，他也只能低头去看混元沙盘。

狼山，丰州的最北面。屠杀牧民，除了惊动朝廷外，别无任何益处。飞扬牧场如此为之，到底是什么目的？莫非……沈碧波想着想着，忽然喃喃出声道：“这一次，吕氏魔族是不是也想调虎离山？”

沈碧波的这句话，打断了其余三人的思绪。穆宁笙和商元胤自然是回过神来，看向了沈碧波。而兰起臣却对他打断了自己的思绪，表示十分得不满。兰起臣清了清嗓子，睥睨地看向他道：“虎是谁？山又在哪啊？”

商元胤和穆宁笙将眼睛望向混元沙盘，盯了一会儿后，一起说道：“天策军（长安）！”

兰起臣闻言一惊，急忙趴到沙盘上观察了起来，手还不停地在沙盘上比划来，比划去的。摆弄了半天后，他眨了眨眼睛，似也相信了这种说法。与此同时，他望向沈碧波的眼神中，少了分不屑，却多了分警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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