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号当铺 七号当铺：孔雀胆 vi

（一）

钱不多搓了搓手，拿起大勺搅了搅锅里的混沌汤，给自己盛了些热汤，喝了一碗热汤，身上顿觉暖和了些。今夜来往行人甚少，生意也不好，周围的小贩已陆续收拾家伙，准备提前回家。

旁边的赵大爷说道：“不多，这大冷天的，也不差挣这几个钱，今个儿就回去吧，赚钱也不能不顾着自个儿身子啊，我看你手都僵了。”

钱不多憨厚一笑：“赵大爷，您赶紧回去吧，我再摆会儿，等下就回了。”

赵大爷摊子一收，路边就剩下钱不多一人孤零零守着混沌摊，远远看去，显得越发冷清。钱不多跺了跺脚，心想：今晚她不会来买混沌面了吧……叹了口气，开始收拾桌椅，准备打洋回家。

“来两碗混沌面，哎，还做不做生意了，我说，来两碗混沌面。”钱不多一抬头，才看到身后站了两个人，说话的是一个白衣少年，应该是某种上好的绸缎，一点儿月光，看去确如身上都散发出淡淡的白光。如果大半夜一个穿着一身白衣，突然站在钱不多的面前，恐怕他会以为自个儿遇见了鬼，但身边的少年却不同，一身白衣在他身上浑然天成。

“赶紧的呀，大爷饿着呢。”

“碎白……”身旁的黑衣女子轻说了一声，白衣男子立刻不再叫嚷，乖乖拿着一个凳子讨好似得放在黑衣女子身旁。

钱不多这才注意到黑衣女子，刚转身时，只是看到前面有两位客人，女子身着黑衣，与黑夜融为一体，再加上她身旁的男子又是白衣，目光自然容易被他吸引：“两位客官，两碗混沌面要稍等片刻，现在天色已深，火不太好，要重新染起。”说完，转身去生火下面。

红缨，这都快亥时了，大半夜的你应该带我去吃烤鸡、烤鸭、烤猪、烤全羊……而不是吹着冷风，看着月亮，吃着这没有滋味的混沌面！碎白抱怨道。

很快，钱不多煮好了两碗面，端上桌。

碎白：店家，我瞧着这混沌面怎的多了些。

钱不多说道：不多不多，分量足足的。

碎白没在说话，吃了一口，小声嘟囔一句怪不得叫不多。

来晚混沌面，带走。钱不多听到熟悉的声音，猛一抬头，笑道：孔姑娘，我还以为你今晚不来了呢。

被唤做孔姑娘的女子，并未说话，低着头把钱送到了钱不多收钱的盒子里。钱不多并未在意，麻利的下了一碗混沌面，装起来递给孔姑娘。

孔姑娘接过混沌面刚要转身离开，就被钱不多拉住手：孔姑娘，你的手怎么了？是谁打的！

孔姑娘并不回答，慌忙挣脱钱不多的手，手漏的更多，从手往下，都是长长的伤痕，像鞭子抽打所致。

钱不多气愤地说：是他，对不对！

孔姑娘这才抬起头面对钱不多，脸上赫然是一个五指印，她低声”嗯“了一声，低声说：吃了些酒，也并非故意的。

孔姑娘莫要在自欺欺人了，他但凡对你有惜疼之意，也断然不会对你伤害你身之事。

孔姑娘叹息一声，细声道：不多大哥谢谢你，我也晓得，我决定离开这里。她转身走了几步，背对着钱不多说：明晚，此时，我会再来给他买最后一碗混沌面的。

（二）

钱不多看着孔姑娘的背影渐渐变淡，待他回过神来，发现刚刚吃面的两位客人已经走了，如果不是桌子上放着几个铜板和两碗冒着热气的面，他会以为的客人只是自己的幻觉。

这一夜，钱不多躺在自己的小屋子里失眠了。

钱不多原是姓钱，却不叫不多。在他没叫钱不多之前叫钱多多，他居住在孔雀乡，和母亲相依为命。早年，父亲以养孔雀养家，父亲死后，他们孤儿寡母，外亲又想谋夺家中财产，日子过的越发艰难，可谓步步惊心，甚至小叔曾想谋害自己。

母亲为了生计，不在受人欺负，与一位有女儿的外地先生”合嫁“（即，先生和母亲结婚，先生的女儿给钱不多做童养媳，我不知道这个名词对不对，总之你们这么理解吧），有个男人持家，家中才算安宁。

钱多多及冠那年和妻子结婚。妻子余氏，远山黛眉，容貌姣好，且秀外慧中，持家有道，婚后两人琴瑟和鸣，把家中的孔雀养的毛光油亮，特别是一只叫小孔的孔雀，是妻子最喜欢的，她时常抱着这只孔雀，余氏时常穿一条孔雀羽毛花纹的百褶裙，久而久之，村里就称余氏”孔雀娘子“。

而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两人结婚三四载，竟无一子半女。

这年冬天，钱多多的继父去世了，死于肺痨。

第二年春天，母亲开始逼迫钱多多纳妾，但他深爱妻子，不愿答应，母子也因此争吵多次，争吵不断……在这样争吵的日子里，妻子余氏病了，钱多多每日守在床前，可妻子不见好转，日渐虚弱。见妻子不能为妻之道，母亲说：钱家的香火不能段在你手里，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若再不取一房，生个一男半女，叫我归天之后，以何面目见你那早死的亲爹啊！钱多多无动于衷。

一日，妻子气色甚好，起床穿衣打扮，一身光鲜。她坐在床边望着妆台上的铜镜不说话，钱多多正待开口，却看她走到妆台前坐定，抬起瘦巴巴的手抚摸自己的脸说：我原本是不该死的。说完，打翻了胭脂，一头栽倒在妆台上，再也没有起来。

办完妻子的身后事，娘疯了。钱多多变卖了家中的孔雀，那只妻子常抱着的孔雀却不见踪影。钱多多买了一个丫头照顾娘亲，他趁着夜色，离开了家乡。

钱多多停留在了一个小镇上，他做起了混沌面，这是以前妻子常做的面，吃的多了，也就忘不掉味道了。

一碗混沌面，钱多多总要多给些分量，吃面的说这面放多了，钱多多笑呵呵地说：不多不多。

一转眼半年过去了，钱不多的混沌面打出了名声，人们不知他姓名，也不知他从哪里来，只知他姓钱，便叫他”钱不多“。

（三）

每日日落，钱不多便挑着担子从东街走到西街，再从西街走到东街。天色越晚，西街暗巷附近的生意就越好，这条街多是一些寻花问柳之所，也有几家小赌场。钱不多有时会把混沌面舍给，被轰赶出来，腹中饥饿的赌徒，有时是没钱找窑姐的嫖徒，一边煮面，一遍听他们骂骂咧咧的“婊子无情”、“明天把钱赢回来”……也有一些吃惯了香辣的窑姐……

孔姑娘常来买钱不多的混沌面，来往人多，初始钱不多并未在意，但常在亥时买混沌面的就不多见了，况且是长得如此貌美的女子。不久，钱不多渐渐知道，这是有钱人包养的姐，大户人家妻子不能生养，有甚是凶悍，不许娶妾，只得在外包个身子干净的女人，让其传宗接代，说白了也就是个生产工具。

每隔一月，孔姑娘来买一次混沌面，多在临近亥时，连着买三天，接着不见踪影，过一个月，又连着买三天。

钱不多对她逐渐产生了兴趣。多少是有些心疼，自从妻子死后，他就见不得女人为传宗接代的事儿受苦。

一天夜里，钱不多主动搭讪：“姑娘，我这混沌面合你口味吗？”

她一愣，说：“我不爱吃面食。”

“那可怪了，你家官人，喜欢吃？一月只吃三天？”

她尴尬一笑，说：“他忙，一月只有三天在我这里，夜里总饿，喜欢吃混沌面，特别是你卖的混沌面，他喜欢这味道。”不多心中明白，定是家中妻子管的严，只让她官人一月来三天，连个名分也没，想到这层，不多更是心疼她。就这般一来二去，两人也熟识了。

十月，钱不多来这里刚满一年，这个月的最后一天，孔姑娘才来买混沌面，脸上有些淤青。钱不多心中气愤，却没有立场说什么。渐渐地，不多才知道，包养她的那家老爷，见她一年没怀上孩子，心中怨恨，把火撒在她身上，正房夫人，也多次来找茬。

十一月的最后一天，亥时。

钱不多以为这月她不会再来买混沌面了。这夜，照顾完两个陌生而又奇怪的客人，却在准备熄火时，听到熟悉的声音，猛一抬头，笑道：孔姑娘，我还以为您今晚不来了呢。

……（第一部分他和孔姑娘的画面）

孔姑娘拿起混沌面，叹息一声，细声道：不多大哥谢谢你，我也晓得，不日，我便会离开这里。

“离开他就好，何必离开此地呢？”

“不离开这里，恐怕他会把我卖到窑子里，再不然，我这命也可能不保，我福薄命贱，只想安然度日。”她转身走了几步，背对着钱不多又说：明晚，此时，我会再来给他买最后一碗混沌面的。

（四）

戌时。天将黑未黑。

钱不多像往常一样在西街暗巷路口摆下担子。

俩个时辰，没见孔姑娘人影，却等来了昨日的那两位客人，白衣少年仍着白衣，黑衣女子却提着一个方形灯笼，灯笼放在桌上，灯布上依稀看到一只似蛾子的蝶形暗影。两人正是碎白和红缨。

钱不多心中有事，原本不想做生意，但担子在那摆着，火亮着，不做生意又显奇怪。

混沌面放在桌上，钱不多刚要转身走，碎白喊住他道：“小老板，你这混沌面可不太好吃。”不多心想，不好吃，你何必连着俩天来吃？面上却没表态，而是一笑，道：“手艺拙劣，见笑了。”

碎白：“混沌面是不怎么样，天天在这摆担子，忙活一日，可挣多少银两？”

不多说：“不多不多，够一人糊口。”

碎白：“小老板可有值钱东西一当？”

不多一愣：“二位是做当铺营生的？呵，我一穷二白，哪有什么值钱东西典当。”

碎白道：“那可不一定，东西都是身外事物，那些俗物，白给小爷，小爷还未必肯要。”

“我要的是那些见不得光，看着让人心疼，留着让人心死的东西……”

不多一愣神，尴尬笑道：“客官说笑了。”说完便不再理会碎白。一人坐在休息用的小石墩上，看着面前的炭火静静燃烧，他袖下的手，却紧紧的握着一个瓷瓶。

亥时。孔姑娘来了。

今夜，她穿了一件孔雀羽毛色的百褶裙，一瞬间，钱不多有些恍惚。

一碗混沌面，不一会儿煮好，装好放进食盒。两位客人还坐在原来的地方，黑衣女子静静的望着孔姑娘，钱不多突然有些心烦意乱。

孔姑娘：“不多，明日一早，我就离开这里了。”她提起食盒，看了钱不多一眼。

钱不多看到她脸上的掌痕，心中一痛，突然喊道：“孔姑娘，等一下。”说罢，拿过她手中的食盒，端出混沌面：“我刚才忘记放香菜了，今天味道也有些淡，你官人喜欢多放些盐。”钱不多转身走到小灶台，不动声色地将手中的小瓷瓶中的粉末，抖入混沌面中。

那是孔雀胆。离开家的那夜，钱不多唯一带走的东西，那是他母亲的。

钱不多把食盒递给孔姑娘，说：“明日，走时，来东街南胡同，我有东西送与你。”钱不多想：或许，我能跟她一起走呢？

孔姑娘离开后，刚刚在一旁吃饭的两位客人，也不知何时离开了。

（五）

这天一早，钱不多没有等来孔姑娘，却等来了衙门的人。

西街的张员外死了。死之前吃了钱不多的混沌面。官差在他住的地方，发现了装有孔雀胆的小瓷瓶。

由一碗混沌面，问到孔雀胆，再到他媳妇的死，再到他娘亲下孔雀胆害死媳妇余氏。

钱不多其实知道，娘嫌弃媳妇不能生，在她饭里下药。媳妇说的对，她原本不该死。可是……那是他亲娘啊。

该死的是他。

现在，没什么可隐瞒的，冥冥之中，自有定数，欠别人的命，总要还，逃的再远，追债的人，还是会找上门。

命运，这玩意儿，原本就是个奇妙的东西。

案子明了，钱不多认罪，秋后问斩。

钱不多说：“死前，我想见见孔姑娘。”

县太爷说：“这里没有姓孔的姑娘。”

“那你们怎么查到我媳妇死是我娘害死的？”

“是照顾你娘的丫头发现举报的。”

“那给张员外买混沌面的孔姑娘呢？”

“张员外加没有姓孔的姑娘，每月给他买混沌面的是一名家丁。”

……晚上，钱不多躺在牢里，梦到了媳妇，还和娶她那时一样美丽，穿着孔雀花色的百褶裙，怀里抱着一只孔雀，对自己笑着说：“钱郎，你看小孔今日可乖了。”

再后来，他又看到妻子站起来，冷冷地对自己说：“我原本是不该死的。”

……不该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