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本章开始听窗外,更夫那悠长而飘忽、带着某种古老韵律与不祥预感的梆子声,穿透绵绵不绝、仿佛永无止境的雨幕,异常清晰而冰冷地传入耳中,如同冥冥中命运之神敲响的倒计时,每一记都沉重地敲击在人的心尖上,带来一阵阵紧缩的痛楚。
“咚!——咚!咚!”
三更天了。夜正深沉,雨势未歇,正是万物沉睡、戒备最为松懈,也是阴气最盛、最适合进行隐秘之事之时。
这梆声,如同最后一道无可挽回的催命符咒,又像是一声划破死寂、催促启程的冰冷号角,彻底击碎了白徽心中最后一丝残存的、对家族安逸的微弱留恋,对父母羽翼的本能依赖,以及对这十七年来早已习惯的、精致却窒息的生活的惯性不舍。眼中所有的犹豫、彷徨、对未知前路本能的恐惧,以及那些自幼便被反复灌输、几乎融入骨血的“家族责任”、“女子本分”、“父母之命”的无形束缚,在这一刻,被这穿透雨夜的梆声和母亲那番石破天惊、揭示出另一条隐秘道路的话语,冲击得支离破碎,土崩瓦解,尽数化为乌有!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破釜沉舟、斩断所有退路的决然,是一种挣脱金丝牢笼、宁愿在风雨中搏击长空也不愿在温暖中窒息的渴望,是一种混合着悲壮、恐惧、兴奋与对自由无限向往的、近乎灼热的信念!她知道,这一刻的抉择,将决定她的一生,要么在沉默中死亡,要么在反抗中寻找生机!
她不再有丝毫犹豫。猛地抬起头,对上母亲那双盛满了无尽担忧、深沉不舍、愧疚、却又如同历经千年风霜的磐石般无比坚定的眼眸。母女二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汇,复杂而汹涌的情感如同无声的电流般激烈传递,千言万语,尽在这一眼之中,无需任何苍白语言的赘述,彼此都已明了对方的心意,理解了对方的艰难与决绝。她反手,用尽全身此刻所能凝聚起的全部力气,紧紧握了母亲那温暖却抑制不住微微颤抖的手一下。这一握,短暂却用力至极,仿佛要将彼此的生命线在这一刻紧紧缠绕,又像是在进行一场无声的、悲壮的交接。这一握,包含了太多无法用语言表达、沉重得令人窒息的情感——是对母亲多年来暗中筹划、殚精竭虑、甚至不惜与父亲意志相左的深重恩情的感激;是就此别过、从此天涯相隔、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相见的刻骨决别;是承诺会保护好自己、会凭借青羽令找到二哥、会走出一条不同于任何白家女子的、属于她自己道路的无声誓言;也是女儿对母亲最后的、最深切的眷恋与不忍。
随即,她猛地抽回手,动作快得没有丝毫拖泥带水,决绝得如同最锋利的刀刃,斩断了最后一根与过往安稳岁月相连的脆弱丝线。她毅然转身,不再看母亲那强忍泪水的面容,快步走到那张熟悉的、摆满了各色精致胭脂水粉、珠钗首饰、代表着闺阁女子全部荣光的紫檀木梳妆台前。菱花铜镜中,清晰地映出一张苍白却眉目如画、此刻因为巨大的决心而焕发出一种异样光彩的少女脸庞。那眼神,清亮、锐利,带着一种近乎破碎后的重生光芒。
她没有丝毫迟疑,仿佛在进行一场与过去决裂的仪式。抬手,动作利落甚至带着一丝狠决,解开了那精心梳理、代表着未婚女子身份的及腰发髻,任由那如瀑布般、保养得极好、泛着健康光泽、曾被无数人称赞的乌黑青丝,披散下来,如同黑色的锦缎,垂落在她单薄的肩头背后,带来一阵冰凉的触感。然后,她拉开妆奁最底层一个极其隐蔽、从未让丫鬟碰过的暗格,从里面取出一把刃口闪着森然寒光、异常锋利、造型古朴的短柄小剪刀。那是她及笄那年,二哥白砚偷偷回来看她时,避开所有人塞给她的,当时还戏谑地说:“小妹,江湖险恶,留着防身,或者……哪天不想做大家闺秀了,剪了头发也好跑路。”当时只觉二哥玩笑荒唐,如今看来,竟是冥冥中的一语成谶!这把剪刀,此刻成了她斩断过往、开辟新生的唯一利器。
她眼神一凛,没有丝毫怜惜,仿佛剪断的不是头发,而是那些无形的枷锁与桎梏。左手抓住一大把顺滑冰凉的长发,右手握紧剪刀,手腕用力,“咔嚓咔嚓——”几声清脆利落、在寂静房间里显得格外刺耳、甚至有些惊心动魄的声响,骤然响起!一大把乌黑油亮的长发应声而落,飘散在光滑的、映着烛光的地板上,如同瞬间凋零枯萎的黑羽,失去了所有的生命力。她接连几下,动作快得惊人,带着一种宣泄般的快意与决绝,干脆利落地将长发齐肩剪断!断发纷扬落下,堆积在脚边,越来越多,如同一个黑色的坟茔,埋葬了她过去十七年所有锦衣玉食、循规蹈矩、一切都由家族安排、毫无自主可言的闺阁生活!每一根落下的发丝,都象征着一项被打破的规矩,一个被抛弃的身份,一段被终结的过往。
她看也不看地上那象征着她“白家小姐”身份的断发,仿佛那只是无关紧要的尘埃。迅速动手,开始褪去身上那件柔软舒适、绣工精美、却无形中紧紧束缚着她行动与思想的绫罗裙衫——那是京城瑞蚨祥最好的师傅,用了三个月才做成的苏绣海棠春睡图样,曾是无数闺秀羡慕的对象。华美的衣衫滑落在地,露出里面素白色的中衣。然后,她毫不犹豫地换上一套早已准备好、仔细藏在衣柜最深处、用油布包裹、浆洗得有些发硬、甚至还带着些许樟木和陈旧尘土气息的靛蓝色粗布短打。这身衣裳显然不是她的尺寸,来自某个身材比她高大的贫苦少年,穿在身上略显宽大,空荡荡的,粗糙的布料磨蹭着她娇生惯养的细腻肌肤,带来一阵阵明显的不适与刺痒感,但却能完美地遮掩住她少女特有的窈窕身姿和曼妙曲线,使她看起来更像一个营养不良、清瘦而落魄的寒门学子,或者某个大户人家里不起眼的小厮。这种陌生的、粗糙的触感,无时无刻不在提醒她,她已经告别了那个精致却虚假的世界。
她走到镜前,将剩余的、参差不齐、显得有些凌乱的短发,尽力用梳子梳理整齐,然后模仿着记忆中见过的、那些赶考书童或者年轻伙计的发式,用一根最普通不过、街边随处可买、价值几文钱的木簪,勉强在头顶束成一个简单的、男性化的发髻。对镜自照,镜中之人,面色因紧张、决绝和短暂的体力消耗而显得有些苍白,但眉眼间却透着一股不容忽视的、混合着书卷气与野性的英气与倔强,唇线紧抿,眼神锐利,与往日那个明眸善睐、裙裾翩跹、笑不露齿的白家小姐,已然判若两人!那个需要被保护、被安排、被展示的“白徽”已经随着断发死去了,此刻镜中映出的,是一个即将闯入风雨、生死自负的“少年”。
收拾停当,她走到床榻边,蹲下身,从床底最隐蔽的角落里,摸出一个不起眼的、灰扑扑的、没有任何标记的粗布行囊。布囊不大,掂在手里有些分量,却也是她未来安身立命的全部家当。里面只装了几块分量不重、方便使用的散碎银两;一小包用于应急、被小心叠成小方块的金叶子;几个白瓷小瓶,里面装着治疗常见外伤的金疮药、化解普通迷药毒物的解毒散、以及提神醒脑的清凉膏;一支用油纸包裹严实的火折子;一小卷韧性强韧、用途多样的细绳;还有一把小巧但锋利的匕首,以及几块耐存放的干粮。这就是她全部的行囊,简单、实用到近乎寒酸,与白家小姐的身份格格不入。她将布囊仔细地斜挎在肩上,调整好位置,确保奔跑、攀爬时不会晃动、发出声响。那枚贴身藏好的青羽令,隔着粗糙的布料,紧紧贴着她左侧胸口、心脏跳动的位置,传来稳定而持续的、令人心安的暖意,是她此刻冰冷决绝的内心世界里,唯一的温暖来源与力量支柱,也是她未来迷茫道路上,最重要的依靠和指引方向的微光。
她最后回眸,深深地、近乎贪婪地、带着一种诀别的意味,看了一眼这间生活了十七年、承载了她所有欢笑与泪水的闺阁。熟悉的紫檀木雕花拔步床,曾经是她逃避现实的安乐窝;散发着淡淡馨香的杏黄色绡纱绣帐,见证了她无数个少女的绮梦;靠窗的书案上,还摊开着未写完的诗稿和临摹到一半的赵孟頫字帖,显示着主人离去时的仓促;多宝阁里摆着她精心收集的雨花石和惠山泥人,每一个背后都有故事;墙上挂着她十岁时学画的第一幅工笔花鸟,笔法稚嫩,却得到了父亲的夸奖……这里的一桌一椅,一器一物,都承载了她所有的童年记忆与少女时光,有被嬷嬷严厉督促学规矩时的委屈泪水,有偷偷躲在帐子里读那些被列为“禁书”的江湖话本子时的窃喜与向往,有对窗外广阔世界天真而热烈的无限遐想,也有得知婚约后,无数个夜晚独自凭栏、望月兴叹的痛苦挣扎。然而此刻,眼中没有留恋,只有一片被冰冷雨水和炽热决心洗涤过的清明与义无反顾的决然。此地是家,是承载了她无数回忆与情感的温柔乡,但更是囚禁她灵魂、扼杀她自由意志与未来的金丝牢笼。今日一去,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前方是未知的广阔天地,亦可能是步步杀机、万丈深渊,每一步都可能粉身碎骨。但她,心意已决,纵死不悔!与其在笼中优雅地慢慢死去,不如在风雨中痛快地搏一场!
走到那扇沉重的、通向自由也通向未知、象征着离别与开始的后窗前,她再次深吸一口带着湿冷雨气、泥土芬芳和草木清新气息的空气,仿佛要将这熟悉家园的最后一丝气息,永远地、深刻地镌刻在记忆的最深处,作为未来漫漫长夜中唯一的慰藉。然后,她用尽全身力气,双手抵住冰凉的窗棂,猛地用力,将窗户彻底推开!更大的风雨瞬间如同挣脱了束缚的野兽,呼啸着扑面而来,冰冷的、密集的雨丝如同无数细小的冰针,无情地打湿了她额前倔强的碎发、苍白的面颊和单薄的粗布衣襟,带来一阵刺骨的寒意,却也让她因激动和紧张而有些混沌的头脑,为之一清,变得更加冷静和专注。
她没有丝毫犹豫,甚至没有回头再看一眼那扇依旧透出温暖却令人心碎烛光的窗户,以及窗后那个此刻必然肝肠寸断、却必须坚强挺立的母亲。单手在湿滑的窗棂上一按,腰腹发力,身形一展,如同一条滑不留手的鱼儿跃出水面,又像一只被囚禁已久、终于挣脱牢笼束缚的夜燕,动作轻盈、敏捷而果断地翻出窗外,双足稳稳落在窗外小花园那泥泞湿滑、冰冷不堪的土地上,溅起几点浑浊的泥浆。冰冷的雨水瞬间浸透了她的布鞋,寒意从脚底直窜上来。她甚至没有时间去感受这份不适,立刻弯下腰,利用庭院中熟悉的花木、假山和廊柱的阴影作为掩护,屏住呼吸,仔细聆听着周围的动静——除了风雨声,只有远处隐约传来的、规律而单调的巡夜梆子声。很好。
她像一道融入夜色的幽灵,沿着早已在心中演练过无数次的、最隐蔽的路线,几个迅捷无声的起落,身影便如同鬼魅般,彻底融入了无边无际、漆黑冰冷、仿佛要吞噬一切的厚重雨幕之中,再无任何痕迹与声息可循。只有那淅淅沥沥、仿佛永不停歇的雨声,依旧冷漠地、不休不止地响着,尽职地掩盖了所有的离别、挣扎、决绝与一个少女孤身闯入江湖的第一步。身后,是曾经的荣华与束缚;前方,是未知的危险与自由。白徽,就此消失在雨夜,踏上了她的江湖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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