戈谣 第5章 燕青淮 观围猎

迎春轻声唤她起床。

燕青淮揉揉惺忪睡眼，窗帘已经射进来了几缕刺眼阳光。她知道自己又睡过了头，虽然满肚子脾气却也不好发作：“什么时候了？”

“快午时了，王爷吩咐过，您在午时前必须要到围场。”迎春语毕拍拍手，丫鬟们端着衣服和洗漱用具走了进来。

女眷们的居住地在苏叶镇内，毕竟能忍受风餐露宿的宫中女子不在多数——尤其是青淮，她可受不了在满是泥泞蚊虫的林子边休息，因此不顾父亲反对，执意要和其他人一起到苏叶镇休息，哪怕返回围场需要走一段不短的路程。

青淮看着镜中自己散乱的头发，没好气的呛声道：“真搞不明白我爹，做个潇洒王爷不好吗?反正皇帝的位子没他的份，人前人后的瞎忙活什么。”

这话可谓大逆不道，而迎春却无动于衷，看起来早已经听习惯了。她摆摆手：“都出去吧。”等下人全部退出房间，才缓缓开口：“青淮，这话你千万不能在别人面前说。”

“我知道，知道啦！”青淮嘟起嘴，拿起今天要穿的衣服，心想自己还不至于傻到那种地步。

等迎春帮她梳洗完毕后，她们一行人坐马车前往围场。

这马车是她专用，两匹灰色挽马牵引，车身用金丝红楠木打造，华贵无比。

青淮一路上透过车帘向外看去，路两旁摊位逐渐增多。昨天夜里回镇，没有见到这幅景象。

“怎么这么多人？怕不是半个京城的人都来了。”

“没有那么多。”

迎春这家伙跟了我这么多年，性子一点没变，还是这么死板。青淮叹口气，不再言语。

等马车再走远一些，她听到了许多人兴高采烈的呼喊。少女掀帘向车外看去，这才发现路边小吃摊，玩具摊，书摊，杂戏摊应有尽有，桌上地上摆着的净是些宫里见不到的稀罕玩意儿。

青淮看到有人举着火把，喝了一口什么，之后向火把吐去，火焰立刻延伸出去，如一条火龙。

这热闹的气氛连她也一起感染，她突然有些期待起了围猎的景象——要知道，自己刚满十六岁，第一次参加秋猎。只不过她在来之前一直觉得打猎没有意思，因此兴致并不算高：“这比我爹说的有意思多了。”

“哦?王爷是怎么和您讲的?”

“忘了。”少女坦言道：“我以为就是一群老头子拿箭射小动物。”

迎春看起来想笑，但还是努力保持得体：“王爷说的倒也没错，不过这些话——”

“知道知道，不能在别人面前说。”

青淮看了一路，当喧嚣归于身后，马蹄踏入林间大道时，她才突然想起了什么：“为什么皇室活动，允许这些人来摆摊?”

“只是在苏叶镇。”

“我知道。可你前些年不是说过，秋猎时这一片都得清场?这次为什么——”

“因为王爷。”

“谁?我爹?跟他有什么关系?”

“王爷总跟皇上说，要与民同乐。但为了安全考虑，前几年没有实施。今年不知怎么的，皇上应允了。所以这秋猎也几乎成了周边居民的一个节日。除开围场周围，都可以随意走动玩乐，做点小生意。”

原来父亲他——青淮猛然想起自己早上起床时发的脾气，说的那些话有些过分，心里顿感羞愧。

“射猎的传统已经有几十几百年了，可像皇上这样做的，没有一个——啊，我们到了。”车夫长吁一声，马车停了下来。

青淮走下车厢，她外披一袭蓝灰纱衣，琵琶袖上衣搭针织花裙，双耳点一对红玉髓耳坠，此时阳光正好，她整个人仿佛蒙着一层柔光，闪闪发亮。

她首先看到了父亲燕云礼，想要走上前去行礼，可他现在正在人群里焦急的忙活着些什么，看起来没有时间。

青淮知道父亲如此尽心尽力绝不是在讨好圣上，他一直是这个样子，一副古道热肠，对谁都平和可亲。

“奇怪，自由狩猎的胜者是谁?台上怎么见不着?”

“什么胜者?”

迎春指指台子：“围场射猎前，所有人都有一天半的时间可以到御林里自由狩猎，打到最大猎物的人有资格和皇族一起参加射猎。”迎春解释道：“你头一次参加，应该不了解——对了，记得乾观棋吗?”

“记得，我们——见过。”青淮生生咽下了后半句，她其实和这位武状元一起斗过蛐蛐，只不过当时两人互不知身份罢了。之后，在燕家家宴上，乾观棋做宴会护卫工作，两人打了照面，场面一度尴尬。

“他就是去年自由狩猎的获胜者。”

“难道说他升任总卫和这事有关系?”

“当然有。”迎春的语气不容置否：“三年三个武状元，只有他升的这么快。”

迎春挎住她的胳膊，指指围场西侧的高台：“我们要去那边。”

青淮从仪仗队身边走过，他们二十步站一人，立在围场四侧，繁杂精致的明光甲在烈日下熠熠生辉，手中燕朝旗帜迎风招展。

高台呈阶梯状，共五层，已经几乎站满了人，都是百官家中的女眷。迎春带她站到第一层的空位：“射猎快开始了，不能再到处走动了。时刻注意礼仪，青淮。”

一片吵闹中，射猎开始了。青淮只听到兽角呜呜长鸣，战鼓随声而起，隆隆作响。

皇上没有出现，走上台的是大将军牧山河。他今天穿着一身红色绣金蟒袍，这位大将军一出现，四面顷刻间便鸦雀无声。

“圣上身体不适，由我代为主持。”他的声音浑厚，但不可否认音量格外的大，离得这么远青淮都听的一清二楚：“吉时到，射猎开始!”

话音刚落，战鼓声再次想起，十分激昂。

“陛下没法举弓，所以先是王爷们，然后是自由狩猎的胜者，再然后就是大臣武将。”迎春侧脸伏在她耳边轻声解说。

第一个登台的是二伯——齐王燕云义。二伯体格消瘦，并且不出所料，他依旧板着脸。

自青淮记事以来，就从未见二伯笑过。她一直不太明白，皇上的身体一直不好，人们都说二伯会接任皇位，身为皇储，为何会这么的不开心?

齐王从大总管刘全手中拿起长弓，搭箭上弦，一发箭矢随即放出，动作之连贯没有丝毫犹豫，青淮甚至怀疑他究竟有没有瞄准。

但结果显而易见，伴随着一声惊呼，那支箭射中了，鹿没有任何挣扎，直直倒下，卷起一阵烟尘。

当下人入场宣布结果后，四周人才得知，这一箭瞄准的不是大面积的肺部，而是脊椎，一箭毙命，四周传来了一阵喝彩与欢呼。

兽角奏了一曲之后，第二个上台的是父亲。青淮对父亲再了解不过，比起刀枪剑戟，他更喜欢读书，这种东西他玩不明白。

果然不负青淮所望，父亲射偏了，箭矢压根没有飞出去多远，箭矢飘飘摇摇，一头坠入沙地。

青淮觉得有些丢人，羞红了脸。想必四周人员也不敢在如此场合当众讨论王爷，但耳边那些细微的谈话声还是很刺耳。

紧接着的是四叔，鲁王燕云智，他的动作没有问题，非常标准，比父亲好得多，但结果却不如人意。那支箭射偏了一点，擦着鹿蹄插进了沙地里，震起一阵沙土。他做出他标志性的垂头叹息动作，走下了台。

青淮有些心疼四叔。父亲曾和她说过，四叔的武艺其实和二伯不分伯仲，但命运对四叔太过残忍，他的两子一女全部夭折，都没有活过三岁。四叔一次比一次伤心，渐渐荒废了武艺，整个人愁眉苦脸，一蹶不振。

之后是五叔梁王燕云信，五叔今年二十二岁，爱笑爱玩，和她关系最好。只见五叔采用了与众不同的姿势，他单膝跪地，拉满长弓，瞄准许久。当他的手松开时，箭矢停在了一头鹿的肺中。它踉跄两步，便倒地不起。青淮第一个鼓掌。

“今年的胜者要上台了。”迎春讲解道。可她们没有等到那人上台，却等来了一头——怪物?

青淮不知道怎么形容那东西，虽然只一颗头颅，却依旧可以看出它原本硕大无朋。

它满脸白色的毛发被血染黑，一双大角威风凛凛。四下无不惊呼，紧接着便议论纷纷，迎春一直在尽力保持端庄，此时却也不免轻声惊呼：“那真的是头鹿吗?”

“此白鹿，是牧山河将军之子，牧陵川的猎物!”刘全大声宣布：“他乃本次自由狩猎的获胜者!”

“陵川?这真是那个鼻涕拉拉的臭小子打到的?”迎春惊异到。

“那都什么时候的事儿了！”青淮无奈的摇摇头，自己的这位丫鬟对陵川的印象总是习惯性的停留在儿时。青淮和哥哥、陵川是一起玩大的。

自己朋友的成功让青淮也有些骄傲。真看不出来，那家伙还有这么大的本事。对了，陵川呢？他为什么不上台。

“然，牧陵川于狩猎途中受伤，身体虽无大碍，但仍处于昏迷，故，牧将军代陵川放弃登台射猎的机会。接下来，请——”

青淮没有注意去听下一位是谁，陵川受伤了？怪不得刚才牧山河看起来忧心忡忡。她想要去看望自己的这位朋友，几欲将走，却被迎春拉住：“您要去哪？”

“你没听见吗？陵川他——”

“我听到了，小姐，听得很清楚——并无大碍。您应该在射猎结束后再去看望。”

“可是——”

“没有可是，您父亲正在看着。”

青淮闻言向台上看去，却正对上父亲的目光，看来迎春没有骗她，父亲确实注意到了她这的骚乱。少女没有办法，只好安分的立在原地。

之后，是杨丞相与他儿子杨泽谦，牧将军，乾观棋，何尚书等等等等——少女此时有了心事，再后面登台的人她便没有一点兴趣去看了。

影子越拉越长，等牧山河宣布射猎结束时，青淮终于松了口气，想要赶紧去看望陵川。

迎春这次没有拦她，但不远处传来的骚乱让青淮自己就停下了脚步。她看到了皇上。

皇上被刘全推上台，四周人纷纷下跪，青淮和迎春当然也要照办。

“平身吧。”皇上挥挥手，等人们全部起身后，方才缓缓说道：“这是燕朝的第三次秋猎，也是朕与你们共同度过的第三个年头。”他说的很慢，声音如风中残烛摇曳不堪——其实，他本人也是如此，衰弱至极，形容枯槁。

“朕知道，自己活不了多久了。”此话一出，四下哗然，吓得所有人纷纷再次跪下，有人在大声呼喊陛下。

“你们也看到了牧陵川打到的那头白鹿，这是吉兆也好，凶兆也罢，今天总归是个特殊的日子。此刻，所有的皇亲国戚，文臣武将都在场。朕没有子嗣，为了防止朕驾崩后国家混乱，因此今日，朕在此，宣布继位之君的人选。”

四下鸦雀无声，青淮也屏住了呼吸，哪怕她再不懂事，也知道皇上这句话有多大的分量，她即将见证的，是这个国家的命运。

青淮隐约能察觉到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在看向二伯，毕竟除了他，还有谁能委以此等重任？

父亲懦弱无刚，偏爱书卷，更像个文人。四叔和皇上一样，没有子嗣，而且整日唉声叹气，毫无帝王之相。五叔则太过年轻，尚需磨练。

“经过朕深思熟虑，确认立赵王——燕云礼，为后继之君。”皇上的话一字一顿，铿锵有力，犹如万钧雷霆，猛然击打着在场的每一个人，一片哗然。

父亲？燕青淮惊得半天说不出话，为什么是父亲？论资历，论武功，论年龄，都不该是他啊。

少女只觉得自己的一颗心脏欢快的快要跳出来了，父亲会登上皇位，那我就是燕朝的长公主，那我——她偷偷地抬眼去看父亲，父亲没有进行任何动作，只是跪在那里。

也对，就算再高兴，也不能在这众目睽睽之下显露。可惜陵川不在，不然真想看看他会是什么表情！

“即日起，我将在寐眠宫养病，一切事务，由他代为处理。望各位大臣，尽心辅佐。”皇上说完了最后一句话：“大位既定，天下可安。”

青淮尽力把头埋低，努力压抑住笑容。父亲一定会去阳州城找哥哥，哥哥此时已是太子，不用再做阳州城校尉，可以一直陪在她身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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