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声木叶河 第63章、大江东去

录取考生的日子，千里外的父母也在紧张奔走，关键时刻，小姨伸出援手。她是市机电局物资调配科长。

计划经济，物质供应都在维持生命的最低标准。

穿，凭布票限买，每年每人两尺。吃，凭粮票限供。就白糖，都成了处方药，肝炎病人，凭医院证明才可买一斤。卖菜、卖米、卖煤……尤其卖肉的，路上碰面，即使当地党政一把手主动给他打招呼，他也就鼻里哼哼，无不登上了人生巅峰。

整个社会，物资奇缺。买来副轴承，县农机厂能救活一台车床。买来卷电线，能照亮一个村寨。开车驾驶员，因能捎人带货的捞实惠，个个堪比显贵，而谁若能买到辆汽车，你的名头肯定比县委书记还响。——我小姨，手握指标分配权的市机电科长，还不活脱脱“芝麻开门”的阿里巴巴！

小姨打电话给下属物资局专区主管。受宠若惊的主管，马上找他的下级，我县副县长。副县长的至友，正是我们公社新到任书记。缘分啊。公社推荐的第一关，电话里新书记当即拍胸。而县“招生办”政审关，那副县长正积极活动。南下干部出身的县物资局局长兼副县长，我的命中贵人，为我来县城方便，免费在招待所给订下包间，“经常来县城玩玩。”还把我接家里。进门即双手紧紧握住我的手，似有万语千言。联络感情，陪宴还包括他80多岁的东北尖脚老娘，我俨然一市井现身的皇子皇孙。我一时无法思维切换，手脚也不知往哪放。说话都不利索了。

多年的大规模思想教育，都成徒劳，持续一代人的政治学习，竟不敌物资部门一个电话？

哎呀我去……啥都不查，不看了？被完全刷新了想象力，我有些迷糊。

往后几天，受小姨之托的专区下属，往县里的探讯电话，因出了白卷人物张铁生，慌得一日数打，直打得这副县长一再求饶：莫打了，注意影响。是的，是的。不看文化成绩了，面向工农兵（即日后称“工农兵学员”），但仍有百分之五“可教子女”名额。是滴，努力，我们正尽一切努力。

仅过半小时，他竟主动解禁，喜洋洋转告来自县“招生办”最新消息，似天方夜谭：和全国一样，这次考试宣布无效，而“招生办”却还在热炒新闻，查找我——破天荒满分作文的本县新科状元。祖坟冒烟，还是事出必然？毕竟，三年的孤灯宅练，某天出来一展拳脚，雷倒一片应属大概率。

人抬人高无价宝。县领导还特地带话，问我，愿不愿屈就县文化馆。全国都拿这破卷卖废纸了，他们竟还在较真。要我去，阅卷老师都想看看，这梨花带雨的城里妹子，啥俊模样。

哈哈，太离奇了，叫人想象力都不够用。哪天我一定都讲给幺妹乐乐。

……

公元一千九百七十三年十月五日。

早上，身着旧军大衣，我站在冷清的龚滩码头。脚边行李中，比三年前多了张入学通知，和幺妹做的鞋。

昨天，一村老小直送我到村头小学边。幺妹忽然跑上来，当众塞我手里（在土家，做鞋仅限于阿妹给情郎，妻子给丈夫）。我好惊讶，也好幸福。因为自我参加“基建队”，竟再没与她说话的机会，她终于勇敢地站出来。而此时她虽笑着，可努力咬住的饱满的嘴唇在抽搐，眼眶红了。我眼里也净是泪。

“等着我，毕业我来娶你。”我轻轻说。

三年恍若一梦。想起曾经的同行人，我目光往对岸绝壁下搜索，竟一只羊也不见。

几天来，我默默地收拾行李、办手续，而并不激动，更没想入非非。老三届里读书最少的，参与文化大比拼——武大郎报名跳高比赛，能有意外？更没忘记，自己政审“见光死”的身份。我想，凡单名者重名多，百里挑一的招生考试，是录取通知错递，或是录取有误，暂时不及更正？但我想赌一把，万一蒙混过去……

满江白浪。船笛拉响，在峡谷回荡。远方灰沉沉的云底，已露出了透亮的曙红，那是朝霞。

我似乎被陡然唤醒：走了？我从此去读书了！三年啊，一千多个难忘的日夜，早知道，我连一捧泥土、一片树叶还没来得及带上。

逆天改命，我不禁泪如泉涌。宽宏仁慈的老天啊。

别了，我又怕又恋的土地，身带着一生抹不去的烙印。而大枫树下，恩养过我的父老，以及我们必将崛起的伟大民族啊，却注定还将……

耳畔江声隆隆。看着江水，远方的霞光，我知道，我前面，人生从此一片光明。我既如此，推己及人，我这才听懂了，木叶河日夜不息的诉说，它将奔向哪里——那是世世代代，人们对过上好日子的努力和向往。

滔滔大江，千回百转，带着亘古不变的渴望；它无视任何民族、语言、肤色的标识，它漠视任何所谓信仰；世间任何高山，也休想挡住大江东去，滚滚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