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游滑稽列传 第一章 太白金星和玉帝

西游记中的金星，性格和善，待人温和，是一个老好人。在书中，他不是替人说情，就是调解纠纷。天蓬元帅调戏嫦娥被捉，多亏金星说情，得以从轻发落；无底洞，孙行者状告李天王父子，又是金星大力斡旋，最终化解了这场纠纷。悟空大闹龙宫地府，后又自立“齐天大圣”，都是金星力主招安，平息了这两次危机。这是一位典型的和事佬。

有时又过于和蔼，以至悟空有求于他的时候，口称“烦长庚老一一明示明示”，用不着了立刻改口“长庚老儿”，态度颇为轻视。悟空还曾指名道姓地喊他“金星老儿”，又叫他小名“李长庚”，显得极其无礼，让人觉得这个神仙有点软弱可欺。

然而就是这样一位略显懦弱的和事佬，却在玉帝面前有着强大的话语权。这从两次招安悟空的提议就能看出。地藏菩萨和四海龙王状告悟空，请玉帝捉拿。玉帝本要遣将擒拿。太白金星忽然出班启奏，力主招安，原因有二：“一则不动众劳师，二则收仙有道也。”玉帝闻言甚喜，当即改变主意，“依卿准奏”，让金星全权负责招安事宜。可见，在玉帝心目中，金星的地位远远高于地藏菩萨加四海龙王。

金星还有二次招安悟空的提议。当时悟空自封“齐天大圣”，玉帝降敕讨伐，李天王出师不利，请求添兵剿除。玉帝闻听，十分惊讶：“这妖猴何敢这般狂妄！着众将即刻诛之”。正要增兵之际，金星再次越班而出，又一次提出招安策略，建议安排悟空做一个有名无实的“齐天大圣”。悟空这次公然反下天庭，自封“齐天大圣”，分明要与玉帝平分秋色，继续招安，未免显得过于绥靖。谁知玉帝又一次欣然采纳，继续让金星负责招安。身为天庭主宰的玉帝，对金星言听计从。可见其在天庭地位崇高，绝非寻常神仙所及，连如来佛祖似乎也无法比肩。佛祖在收降了大乱天宫的悟空之后，都没有机会见到玉帝。书中写道【如来佛祖殄灭了妖猴，即唤阿傩、迦叶同转西方极乐世界。时有天蓬、天佑急出灵霄宝殿道：“请如来少待，我主大驾来也。”】可见，如来等闲不得玉帝召见，金星却经常侍奉在玉帝近前，频频献策。可见，金星的地位一度还要高于佛祖。

道教中，西方太白金星，和东方木德重华星君，南方火德荧惑星君，北方水德伺辰星君和中央土德地侯星君，共同构成道教中的“五炁真君”。除了金星，还有三位真君也在书中出场。木德星官奉玉帝之命送悟空去御马监上任；火德星君和水德星君分掌火部、水部诸神，曾经下凡助悟空对付太上老君的坐骑兕大王，可惜均无功而返。看得出，这三位在天庭的地位远不及三清四御，算不上特别尊崇。何以金星能在玉帝面前频频献计，还让玉帝言听计行呢？

其实，西游记中的玉帝，分明有当时皇帝的影子。凤仙郡一回出现了一位直符使者，捧定了道家文书，僧家关牒，直送至通明殿上，交与天师，递与玉皇大天尊。可知，玉帝掌管佛道两教事务，统领满天神佛，连西天佛祖如来，亦要听命于他。三调芭蕉扇时，如来要调动天兵天将围剿牛魔王，也须先向玉帝发檄奏闻，由玉帝下旨，天王方能成行。地藏菩萨和四海龙王遇到不能解决的麻烦，都只能选择向玉帝上表，听候裁决。玉帝就是天庭的实际统治者，和明代的皇帝并无区别。

何况天庭中还出现大量明代才有的官职。玉帝初次给悟空授官时，宣召文选武选仙卿，安排悟空担任的御马监正堂管事，还下令让文曲星官修诏。文选、武选仙卿分明对应着吏部的文选司郎中和兵部的武选司郎中，他们分别掌管文武官员的铨选任免；悟空担任正堂管事的御马监，在明代也存在同名官署，职责相似，掌“御厩马匹”；负责修诏的文曲星官自然是在暗喻参与起草诏诰的翰林院官员。这些翰林都是科举考试中的佼佼者，不乏状元，榜眼和探花，是名副其实的文曲星下凡。天庭神仙实则对应着当时朝堂之上的各类官员。

作者这样的设计，正好解释了西游记里描述的神佛世界，看似仙风道骨，宝相庄严，各个出尘脱俗，不同凡响，却又等级分明，制度森严，各司其职，秩序井然。天庭俨然是当时朝廷的折射。

玉皇大帝是明代皇帝的化身，金星能让玉帝言听计从，其地位类似于明代的内阁首辅。值得留意的是作者给金星安排的“李长庚”这个小名，再结合金星“和事佬”的印象，不由得让我们想到隆庆年间的内阁首辅，有“青词宰相”之称的李春芳。

李春芳，字子实，号石麓。扬州兴化人。嘉靖26年状元，初授翰林院修撰。后以善于撰写青词而受到嘉靖皇帝赏识，得以超擢翰林学士，，入直西苑。此后连续七次擢升都不经吏部推选，全部出自皇帝特旨。嘉靖44年，李春芳入阁拜相，参与机务。隆庆改元，李春芳宠遇不衰。隆庆2年，李春芳接替徐阶，出任内阁首辅，成为了隆庆皇帝最倚重的大臣之一。历史上的隆庆皇帝，性格软弱，不像他的父亲嘉靖皇帝，喜怒无常，乾纲独断，这位皇帝对阁臣特别倚重，故有“垂拱而治”的美名，而他信任的阁臣中就包括了李春芳。这一点上，他与书中的玉帝颇为神似。君臣二人，如鱼得水。李春芳担任首辅三年，于隆庆五年5月以老病致仕。在陛辞离朝之际，皇帝“目送之良久”，（王锡爵“太师李文定公传”《李文定公贻安堂集》卷之十附录）眷顾之情，溢于言表。李春芳和隆庆皇帝这段君臣际遇，正与西游记中玉帝和金星的关系十分类似。

事实上，玉帝对金星言听计从，也符合当时的政治制度。明代设立内阁，票拟章奏，起草诏书，辅佐皇帝处理日常政务，参与军国大事的决策，承担着部分宰相的职能。通常，皇帝对内阁的票拟都不会持反对意见。明代皇帝除了亲自批示部分重要章奏外，其他由交由司礼太监代为批红。常见的批语有“知道了”，“遵祖制”，“览卿所奏，深切时务，下该部议行”等寥寥数语，然后发回内阁处理。这与西游记中玉帝的处理方式十分相似。这是皇帝和内阁辅臣之间的一种默契，西游记将这种君臣关系真实生动地展示了出来。这更让我们确定，金星的原型正是隆庆首辅李春芳。作为天庭的主宰玉皇大帝，实则是隆庆皇帝的化身。

西游记以金星影射李春芳的证据还有以下几点。

首先，李春芳的执政风格，与金星如出一辙。隆庆元年5月，内阁首辅徐阶和隆庆皇帝老师高拱，在吏科都给事中胡应嘉京察之后违制纠劾的处理上发生严重分歧。两人意见相左，针锋相对，以至于高拱在内阁中对徐阶说出了“拱尝中夜不寝，按剑而起者数四矣”这样过激的话语，徐阶也一改往日的温和做派，予以坚决回击。两人剑拔弩张，不欢而散。李春芳见势不妙，马上联合内阁陈以勤，张居正两位同僚，以和事佬的身份出面，一起来劝说高拱，让他去给徐阶谢罪。一番苦口婆心，高拱勉强同意，来到徐阶值房。不料徐阶拒而不见，径自离开。第二天就上疏称疾，坚卧不出。高拱见状，亦称疾不出，接下来朝中就爆发了徐阶和高拱两大阵营之间的严重冲突。这就是隆庆年间著名的徐阶和高拱之争。李春芳主导的调解，没有收到任何效果，反而激化了双方的矛盾，还让高拱误会李春芳是徐阶同党，后来授意门生齐康弹劾徐阶之际，词及李春芳。李春芳这次调解失败，高拱随即被徐阶赶出朝廷，皇帝也不能挽留。不过李春芳的执政风格已经清晰地呈现在大家面前。

到了隆庆2年，徐阶因为一个赃迹败露的言官的弹劾，忽然致仕。目睹此状的李春芳忍不住对内阁的同科好友张居正感叹道：“徐公尚不任调停，我何以胜之？”这是历史记载中李春芳公开表露出自己的执政理念。西游记中的金星，以和事老的身份四处调停，化解纠纷，正是李春芳执政风格的真实再现。

其次，金星的性格也和李春芳相符。西游记成书期间，朝中首辅大都十分强势。从杨廷和开始，张璁，夏言，严嵩，徐阶，高拱，到了张居正登峰造极，俨然以摄政自居。李春芳恰好是个例外。《明史李春芳传》记载：“春芳恭慎，不以势凌人。居政府持论平，不事操切，时人比之李时；其才力不及也，而廉洁过之。”王世贞在《嘉靖以来首辅传》也点评道：“春芳为人性宽平，事期安静，不好为躁刻。”李春芳身居高位，从不盛气凌人。有时遭到好友当面的嘲讽，也是沉默不语，显得软弱可欺。

《金陵琐事》记载了李春芳的一件趣事，最能展现出他这种温和宽厚的个性。在李春芳担任首辅期间，应天巡抚海瑞在江南惩治豪强，得罪不少江南的缙绅富豪，招致言官弹劾。海瑞愤愤不平，上疏自辩，言辞激烈，内有“有举朝皆夫人”之语。奏章递到内阁，李春芳目睹此疏，恰好有位扬州故旧前来拜访。李春芳就把奏疏内容告诉故友：“适见海刚峰疏，谓举朝皆妇人，我非一老妪乎？惶恐惶恐。”谁料首辅大人的这番解嘲却遭到这位贡士出身的旧友的当面嘲讽：“只此惶恐，尚有丈夫气。”从这位扬州贡士的语气可知，他是支持海瑞的，对李春芳自嘲的行为颇为不满，明显认为首辅大人应该对海瑞施以援手，不能仅仅只是惶恐了事。李春芳听了，默然良久。堂堂的首辅大人，被区区一名贡士出言不逊，当面顶撞，却选择了默不作声，足见其人品醇谨，性格宽厚。事实上，李春芳在内阁对张居正说的那番“徐公尚不任调停，我何以胜之”的言论，也遭到了张居正的挖苦。张居正当面嘲讽李春芳：“如此庶几成一名”，这是讽刺李春芳只图虚名而已。李春芳同样选择了嘿然不应。作为内阁大臣，李春芳似乎显得过于宽厚软弱了。李春芳的脾气秉性，与书中的金星也是完全一致。请出来这一点，也就不奇怪西游记中的悟空对金星颇有点轻视。金星是一个老好人，很好欺负，西游记的作者也不愿意放过。

以上分析可知，西游记中的太白金星，其原型人物正是有“青词宰相”之称的隆庆首辅李春芳。书中的金星，无论身份地位，执政风格，还是宽厚平和的性格，无一不与历史上的李春芳相契合。至于玉帝，则是在影射当时的隆庆皇帝。小说中等级森严的天庭和当时的明代朝廷并无二致。揭示了金星的原型，鲁迅先生所说的“神魔皆有人情，精魅亦通世故”也就有了最合理的解释。西游记不是一部单纯的神魔小说，也是一部十分隐晦的官场世情小说。书中的神佛妖怪，可都是有历史依据的。

从小说对金星的描写来看，除了性格软弱，他可是书中不多的非常正面的一位神仙，没有任何劣迹。小说作者作者和他关系亲昵，借悟空之口，还给金星安排了一个小名“李长庚”，虽然不知道李春芳是否真有这样的小名，不过作者借机戏谑老友的意图已然十分明显。

第七十四回，太白金星化身一老者前来报信，后被悟空发现，【纵云赶上，看时，乃是太白金星。走到身边，用手扯住，口口声声只叫他的小名道：“李长庚，李长庚！你好惫懒！有甚话，当面来讲便好，怎么装做个山林之老，魇样老孙！”金星慌忙施礼道：“大圣，报信来迟，乞勿罪，乞勿罪！这魔头果是神通广大，势要峥嵘，只看你挪移变化，乖巧机谋，可便过去；如若怠慢些儿，其实难去。”】作者借悟空之口，不但给金星安排了小名，还借机批评他“惫懒”。还有金星在调节悟空状告李天王的纠纷时，希望悟空看在他两次招安的情分上，行个方便，悟空无奈，说道：“古人说得好，‘死了莫与老头儿同墓，干净会揭挑人！’我也只是做弼马温，闹天宫罢了，再无甚大事。也罢，也罢，看你老人家面皮，还教他自己来解。”作者这番移花接木，趁机将老友好好地戏弄了一番。鲁迅先生评价西游记是“游戏之笔”，确为至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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