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 光

那一道光又一次出现在我的眼前，夺人的炫目像是能驱散一切的黑暗，我一刻不停的向着它奔跑，可无论过去多久，我们之间的距离始终没有缩短一分，慢慢的那道光黯淡下来，黑暗重新将我包围，不可言说的冰冷包裹着我，一双手伸向我的脖颈，想要在此将我扼毙。

但它并没有做到，我仍活着，并且醒了过来。

那双手大概是先生吧，他正托着我的脸颊坐在床沿，满脸笑意。

“又做噩梦了？”

“恐怕是，先生。”我站起身来向先生鞠了一躬，“已经太迟了吗？”

“什么太迟了？”先生仍然笑着。

“还没准备早餐，先生。”

“已经让人准备了，你最好好好休息，陈。”

我默默摇头，伸手搀扶着正要站起来的先生。

我在先生家已满六年，而他从未将我视作仆人，我更像是作为接受着他的宠爱的女儿生活在他的家中。我无法充分理解先生的意图，或许仅仅是因为我是先生依照着他故去的妻子定制的机器人吧，可我不明白。我毕竟只是一个劳动特化系机器人，一个人偶，并不值得倾注感情。每个人偶都可以做成亡妻的模样，但我们仍是人偶，先生明白的。

我搀扶着先生下了楼，先生的身体已不太好，年龄虽不到不惑，却落得了一身的顽疾，行动起来像个迟暮的老人，我必须照顾好他，对于一个人偶来说，这是责任。

与先生沿着屋外的卵石小径一同向着林间走去，路途不远，周遭清净，这可能是位处郊外的别墅为数不多的便利了，先生不太说话，有时会呆呆的凝望着天边的某一点，这时制造话题便成了我的责任，我曾给先生讲过树，讲过草，讲过天边的某一片云，讲过先生常常凝视着的那片天空中的星星，先生有时会搭话，但更多时候只是在微笑着听我讲述。

今天先生更加的沉默了，凝望天空的时间更加的多，甚至目光会失去焦准。

“先生。”我轻轻的捏了一下先生的手，他低下头眨眨眼睛，微笑着看着我，又愣了几秒，才真正意义上的回过神来。

“怎么了，陈。”先生问我。

我没有说话，一言不发的牵着先生迈进森林，找到以往常常用作休息的削平的某种植物根系引着先生坐下。

“做噩梦是坏事吗，先生。”我问。

“并不总是，陈，噩梦有时会提醒人注意重要的事情，不让人轻易地掉进陷阱，有时也会给人带来预兆，让人不至于无法接受，毕竟已是第二次的经历。”先生回答我。

我并不了解梦，除去在百科中我所能知道的以外，我什么都无法了解，百科从未描述过梦是如何绚丽，每个人的梦都是不一样的，每个人。

“机器人也会做梦吗？”我曾经如此询问过先生。

“谁知道呢，但就连鱼也会做梦，不是吗？”先生如此回答。

的确是的，资料库大致记载着这些实验。

可我仍然无法轻易理解。

在初始的设定中我应该追求一切的便捷，为了服务人类。

梦对于我来说并不是必须的，而我却多出了这些全然服务于我个人的，徒然的功能——这的确应当称之为功能吧，对于人偶而言。

可先生并未继续解答我的疑惑，每每问起，他总是引开话题，或是微笑着沉默。先生定不会不清楚，大致只是不愿告诉我罢了。

森林里不时吹起微风，它沿着皮肤滑过，先生似乎同样感到惬意，静静的闭上了眼睛，我把先生的手搭在膝盖攥紧，像他曾经做过的那般。

六年前，我第一次脱离混沌时对上的那对清澈的眼睛，不知何时烙进了我的心中，我在只一人时偶尔会回想起它来，可我却无法刻意的去注视先生，我很期盼，却没法让自己去做，这很奇怪。我的程序大概限制了我对我的主人做出这些无意义的举动，大概。

那个赋予我名字与存在意义的人现在正坐在林间闭眼感受微风，我仍在他的身边。

六年的记忆并不占用多少脑内容量，但定期的记忆清除对于一个人偶来说是必须的，不必要的信息太多了，我们没法主动忘记。要记住的事情太少该忘记的事情太多，干脆一开始就设定自动删除的程序就好了，我曾经如此想过。

六年前在同样的季节，我被我身旁的男人唤醒，他捧着本书对着我咯咯直笑。

“m7a64，你好呀。”

“认识你很高兴。”

“这里是你的家了。”

他如此向我打着招呼，像一个小学生。

“你该有个中国人的名字。”那个男人抖弄着说明书看着我，我安静的等待他的调试。

叫什么对于我来说本就不值一提，何况又由不得我，这毕竟只是一个便于主人呼叫的代号罢了。

可是这个蠢货向我鞠了一躬，对着眼前这个天生的仆人鞠了一躬。

“可以叫你陈吗？”

他说。

我无法理解，完全无法。

但我接受了这个指令。

我的名字是m7a64

我也是陈。

我会回应他的呼唤。

哪怕只有他会如此呼唤我。

这个场景我再没忘记。

无论经过了几次记忆消除，他的眸子与弯腰的身影都留在了我的脑中。

六年的时间足以改变很多事，足够草木生长，足够星月变换，也足够弄垮先生健硕的身体。先生的病无药可医，无论我们寻找了多少方法，最终能做到的也只有稍微减轻他的痛苦。

先生总是笑着，总想着不让我听见他夜间的呻吟。可压抑的忍耐着的呼吸声，对我而言更像是来自地狱的低吼。我无论如何都想照顾我的主人，即使他想隐瞒着我。

某次在深夜里，我为先生拭去身上沾染的汗液，先生轻轻的握住我的手，我能感受到他发自心底的无力。他一遍又一遍的向我道歉，一遍又一遍的呼唤我的名字。

我能做的只有握紧他的手，连安慰都无法做到。

荒谬的是他说正爱着我。

正爱着如此的我。

他在一遍一遍述说爱，又在命令我忘却掉他曾述说爱。

更荒谬的是，我违抗了他的命令。

这些记忆我保留至今，他们与在我身旁笑着的先生同样鲜活。

先生说林中有鹿，可我从未见过。

“鹿也会招来熊。”先生如此笑着同我说过。

“那可真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巧了。”我如此回答我的先生。

“是幸运，”先生的手指掠过我的发梢，“至少我们曾经见过它，陈。”

如今我总算明白了，我渴望见到鹿，就在这，与先生一同。

林间的清脆的鸟鸣显得四处更加寂寞，先生像是打起了盹，我轻轻的揽过先生让他靠在我的身边。我们始终无法控制时间的流逝，我最后仍未见到鹿，也未能留着先生。

许多年前，先生仍健康的像一头春天的熊，他愿意牵着我的手，同我在如潮涌涌的人群中漫步，哪怕当时对人偶的歧视正愈演愈烈，人们不能接受我们正常的走在街上，不能接受我们不如他们期待的般卑躬屈膝，先生同我一起遭受谩骂与毒咒，甚至是流氓啐出的唾液或是其他脏物。先生始终在抗争，在同一切抗争。

“我想你作为完整的你活着。”先生曾如此和我说过。

当时我们正在城镇中央的公园里相对坐着，周遭的喧嚣是先生所厌恶的，我没有理解到先生所想表达的意图，但也并未出声询问。

“不存在残缺，也不是谁的附庸。”先生后来补充到，但我仍然无法无法理解，我的身体并未残破，而我如今确确实实的依附先生而存在。

先生是希望我离开吗，我开始惶恐，我无法想象离开先生的生活。

我会被回收的吧，大致。

恐慌最终占据了我的内心，我只能去请求先生的原谅。

先生愣了一会，径自走到我的身边坐下，并且握住我的手放在他的膝盖上。

“你并没有做错什么，陈。”

我没有理由不相信先生，不相信我的主人。

可我仍旧向他询问。

“你会永远需要我吗，先生。”

“我能够一直在你的身边吗，先生。”

我一句一句的发问，先生久久的沉默不语。

只是他将我的手越攥越紧。

我很焦虑，我很恐惧，我甚至不敢去注视他。

但先生笑了，同我日日见着的先生一般。

“我想我永远都需要着你。”先生顿了顿，仍带笑意的脸上却流下泪来。

我从未见过先生流泪，何时都不曾，他永远都在抗争，在向着一切不平抗争。

在那之后我也再未见过先生的泪，尽管病魔无时无刻都在折磨着他，即使他无数次的咬牙低吟。

“我想我永远都需要着你。”

我想，这就是我存在的意义了吧。

先生的睡眠永远不会长久，醒过来的先生悄悄离开我的肩膀，捂住嘴向着远处的风轻声咳嗽，我正注视着云，先生不想让我发觉。

可我是个人偶。

逼近午间的蝉越发躁动，气温越发的不宜人久留。夏天的风同星星一样多，先生恰巧两样都喜欢。我想我也喜欢上了夏天。

“先生，看那。”我指着天空飘过的一片奇怪的云。

先生顺着我的手指往上看，迷茫的眨了眨眼。我轻轻的靠在先生的肩上，引导着先生看向那。

“它像夏天一样。”

“像追着夏天的蝉。”先生笑着回应我。

想留住这个夏天的不止是蝉。

到了午间，我牵着先生回了家，先生需要进食。他吃的很少，很慢，并拒绝所有人的协助。这是他的抗争，他在努力让每一个拒绝都面带微笑。在先生熟睡的夜里，我会偷偷给先生注射营养液。先生不会不清楚，只是默然的接受了。

但今天先生的汤匙两次从他手中滑落。

先生只吃了三口食物。

几乎什么都没吞咽下。

从前可不会这样。

从前可不会这样。

从前他会带着我出去一个一个的尝试他从不知道哪里听来的美味食物，领着我一个一个尝遍，即使我完全无需进食，他带着我，带着我到处找寻，他曾经是如此热爱。

他曾经是如此热爱。

先生越来越不像先生了。

恐惧在我身上一点点都累积，在他的身上一点点减少。

他越来越不害怕死亡。

我越来越害怕他的离开。

我怨恨等价交换。

先生的身体从此以后更加的差，不久后连站立都无法做到。

我们再没到过森林，即使先生请求我，命令我。

我不能赌。

我不敢赌。

我只能握着先生的手，告诉他，等恢复，等健康，等以后。

可等到入了冬，我先生开始反复的失去意识，高烧不退，连对话都难以做到。

我一直守着他，看着他痛苦的蹙眉，看着他与病魔梦魇抗争，看着他短暂的醒来。

他会一直看着我。

一直一直。

直至再次睡去。

先生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越来越短。

他的眼眸开始浑浊，他开始茫然的注视着周遭的一切。

他像是忘记了我。

可为什么。

可为什么他不愿意放开攥紧我的手。

我祈求奇迹的发生。

向着诸天诸神。

可神抛弃了我。

难道因为我只是一个人偶吗？

这是我第一次开始憎恶，我明白了先生的抗争。

先生在新年的前夕最后一次醒来。他睁开了眼睛看着我，眼眸重归清澈，他蠕动着嘴，像是要述说什么，我低下头贴近他，却什么都听不明白。

先生笑起来，用手指着外头。先生想要出去吗，可无论如何都无法做到。我把手贴在他的脸上，轻轻的摇了摇头。先生没再说话，只是微笑的再次闭上眼睛。

那天晚上，我彻底的失去了他。

我无法抑制的在脑内重映着那一天，妄图留住先生。

可这究竟能做到什么。

我憎恶冬天，以及之后漫长的时光。

很久以后我才总算想明白。

先生当时说的是夏天吧。

心心念念的只不过是夏天而已。

可我什么都无法做到。

先生早就失去了所有的亲人。

我坐在先生旁边，黑漆的棺木围满了花，先生不像是往常的先生，他没有在笑着，也没有握住我的手。我想俯身再看看先生，可棺盖已经合上，只留下小小的一扇窗。

明明他还那么年轻。

一切都太仓促了，让我觉得先生随时会起身，会牵着我的手去追寻幸福，会笑着一遍又一遍的喊我的名字。

太仓促了。

我没法承认这是一切的终结。

我甚至不能同到来的宾客般掉下哪怕一滴眼泪。

我什么都做不到，即使他为我做了那么多。

先生一生帮助过很多人，但告别时到来的人很少，每个人都面目肃穆。先生厌恶极了喧闹，可能这样也好。

为先生守灵的只有我和他多年的好友。他们认识的时间比我要长的多，多得多。

先生的好友整晚整晚的看着月亮，话变得很少，他不时的看向我，我沉默的同他对视。他几次想开口对我说些什么，但最后都安静的归于寂静。

重复的天明天黑，先生始终躺在那里，不声不响，不言不语。

直到我最后最后陪伴他的日子都过去了，他离开了家，回来时变成了个小小的盒子。

很小很小，小的几乎容不下先生的哪怕一分。

我无论如何都无法相信。

这会是那个整个后半生都在为我抗争着的先生的末路。

可他现在就在我的怀里，那么小，小的像个婴儿。

先生没有留下遗书，没有留下任何关于未来的嘱托，家里的仆人慢慢散去，偌大的房里只剩下我们两人。我把先生放在窗前，陪他看着星月，陪他看着他挚爱的花，陪他等着春天的到来。

我无数次的期盼着有那么一天，能再与先生一同寻觅那初春雪消融时林间蹿荡的小兽，他们充满着活力，充满着生的气息。我们俯伏的看着他们，他们同样的与我们对视，即使很快他们会离开，回到属于他们的家。先生会微笑着目送，像是在送别久不见的至亲。

但先生不会再醒来，即使雪在渐渐融化。

他再也不会在我身边注视着我，再也不会邀请我去林间。

春天很漫长。

万物都在复苏。

除了先生。

先生不喜欢用科技改变自然，万物都在任由规律开败。

我很对不起先生。

我真的希望他能醒来。

醒过来。

无论他会如何的对待我，无论他会如何的怨恨我，要将我销毁也没关系。

我只要先生醒来。

可先生不会。

先生会微笑的问候我，先生会牵过我的手，先生会的告诉我他正快乐。

他不会坦白他的痛苦，他不会讲述他的劳累，他不会告诉我他正疲惫。

先生不会恨我。

我明白。

但先生也不会醒来。

漫长的春天。

漫长的春天终于过去。

而后是夏季的到来。

先生心心念念的夏天。

篆刻着无数回忆的夏天。

我抱着先生迎着夏日的阳光进了森林，寻找着往日常至的树根。

可我找不到它，明明它就在那。

林间的风还是那么温柔。

可失去的再也不会回来。

时间让一切都变了模样，一切的一切。

我坐在地上，将先生放在膝间，久久的凝视着天边。

我在想念往日聒噪的蝉。

他们也在变换，今年不似去年。

最后一抹夕阳从窗前移开，大厅被静谧包裹起来，观众们始终在沉默，法警于狭窄缝隙中不停的穿梭，我坐在灯照不到的地方，捆缚双手的镣铐发出了奇异的光，我静静的看着它，人们跟随我的视线，时间像是在那刻静止了，一切像映在画中。

如果这是梦的话，我想我在等待着先生。一点明快很快消散，黑暗重新将我包围，但没人去点燃灯，这里遍地都是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