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叹 第二章 出关

虞言下了城墙穿过一座座营帐，偶尔有巡逻甲士见了虞言便笑着喊句将军。

虞言一一点头回应也不做答，径直走向自己那一处宽阔营帐。

到了一座四方矮脚营帐前虞言吩咐值守甲士：“李谨，喊右部校尉来我营帐。”

年纪比虞言要小上许多的甲士拍拍自己身边营帐，舔着笑脸说道：“我得看着库房。”

虞言说了句也是，嘱咐李谨严加看守之后接着朝自己营帐走去。

李谨逃了苦差，倚靠在营帐上拍拍胸脯，朝着临近几名同袍竖起大拇指。不落井下石，不愧是我李谨的兄弟。

进了营帐小心翼翼越过满地纸张，虞言坐在桌子后面揉眉心，之后起身正坐，随手拿起两份皱巴巴的文书来回翻看。

“塞马关位列十三重关之一，毗邻大关泅铜身处要位，关内戍守甲士骑卒加之勤务共计四千二百人。按律，将士年俸八两二钱，勤务则为三两。被褥每年供给一万四千份，米粟粮饷共计六万石。又有储律，则关内应有十二万石粮草。”

“经景文阁多方查证，云州并州粮饷转运至温阳府，途径四州十一城，均无异样，料粮饷应是无恙更无差池可言。阔别已有八年之久，望虞兄珍重，京都景文阁苏子期。”

虞言收起文书压在桌旁一角，又拿起几份信筏一一摊开在桌上，信筏内容早就烂熟于心。无非就是一些推脱说辞或指责言语，分别来自京都各位权贵手中。

其中一封令虞言动了火气，署名刘叔熬。

信中言辞恳切，多用骈句，细述师弟刘叔熬为为师兄解难数次碰壁于何人，又与其人言语如何。

真情做不得假，不过却是小人得志之情，又有暗讽虞言弃文从武之嫌，炫耀如今家底令人气愤不已。

记得两人第一次见面时，虞言算是京都最扎眼的清流子弟，就读在一间僻静书院里。书院里只有一位隐姓埋名学问很大的老学究，京都无论权贵或是寒门都能去学院读书。

当时的刘叔熬已经四十三岁，发须斑白，前后十余次参与科举无一及第，心气之高，分明已经有人许以重利邀请他去做门客，可这刘叔熬从不点头。

这个好面子的穷酸书生无论冬夏，总是穿着一身破烂棉袄，每次书院里的蒙童早晚都能见到他一次，他总是躲在窗户底下嘴里叼着一支毛笔。

虞言摆摆头不再去想那些，长呼出一口气呵成白线，难得的整个人瘫在椅子上，双手交叉放在胸前，心绪翻飞。

“与苏子期交往不深，可常常听闻苏家美玉之名。不过二十岁出头便已在文景阁当值，官居从六品前途坦坦人尽皆知。苇河苏家四世皆忠骨，如此人物应当不会刻意在粮饷一事上动手脚，当下也没这个本事。既然粮草到温阳府之前都无异样，问题约摸还是出在了自温阳府到关内这五百多里路上。不过其言可信却不可全信，毕竟与其没有深交，更无情义。”

“刘叔熬信中提及在礼部侍郎郭鄞处听闻学士蒋努改换门庭，弃了恩师田净做了秦伯韬的不记名弟子。秦伯韬素来与丰安王政见不合，蒋努那个弟弟蒋鹑又是监运抚安使，太过巧合。可鞭长莫及，又该怎么着手？”

正当虞言眉头越锁越深的时候，营帐外一真正有七尺身躯的男人身披僭越饕餮肩甲胄，单单站在那里便气势惊人。

他双手抱拳沉声说道：“右部校尉痴傻儿，不知将军何事传呼？”

虞言起身正襟危坐，挥手示意自称痴傻儿的男人进营帐细谈。

痴傻儿弯腰进了营帐，满地的文书公谱难以下脚，索性就踩在一摞摞纸张上到了一片空旷处站定，双目有如铜铃不断扫视。

虞言收起桌上文书，折叠起整齐放在一旁，先是跟痴傻儿说“随便坐”，又补上了一句“没地方，还是先站着吧。”

痴傻儿无奈又双手抱拳重复了一遍先前言语：“不知将军何事传呼？”

虞言和这有着一副蛮横体魄的痴傻儿刻意疏远，也就直接了当的问道：“王爷是个怎么态度？”

痴傻儿不假思索便直接回答：“粮饷一事王爷确实不知。近来北羌寒风大做，狼峰赤皮两部受害最重，如今蠢蠢欲动。王爷调两万精兵亲自坐镇黄沙道，分身乏术，只说了一句话‘转告虞言，万事莫急’。”

虞言一手按在一摞文书上，另一只手藏在桌下凌空虚点，几次反复之后眼神晦暗，嘴角下垂使得本就消瘦的面孔越发冷峻。

痴傻儿只觉得营帐里灌进了一道寒风，不自觉的咬紧舌尖脚趾抓地，如临大敌一般微微弓背。也不知道这个读书人出身的杂牌将军究竟哪里来的胆魄次次悍不畏死，在短短六年时间里从一个小伍长摇身一变，成了为数不多杀破北羌蛮子胆魄的虞疯子。

虞言挥挥手示意痴傻儿不必如此，站起身绕过几摞文书，坐在一只红木箱子上讥笑道：“万事莫急？堂堂十三重关，四千大好男儿。每天早上一碗淡粥，晌午两个馒头，王爷不知？我每月一封加急书信，是你痴傻儿没送，还是王爷事务繁忙无暇他顾？！”

三岁便被丢在塞北军营的痴傻儿七岁那年便有成年男子体魄，要是谈论功劳簿恐怕要比虞言还要厚上几分。如今更是有七尺体魄，养出了善摘人头筑京观的恐怖癖好，凶名赫赫到了自家兄弟都不乐意打交道的地步。

可此时面对挂笑虞言，痴傻儿没由来的生出几分胆怯。

痴傻儿再次抱拳，强提一口胆气，低头沉声说道：“禀将军，卑职绝无怠慢职责，王爷确实吩咐卑职如此说。另外，窦公子令卑职代为传话：‘莫要深究，谨慎行事，且放眼关外，说不得柳暗花明’。”

虞言点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站起身走到角落里打开一只红木箱子。从箱子里取出里银白甲胄与劲弩，背上满满的箭筒系在腰间，随后便踩着珍贵文书走向营帐外。

期间吩咐痴傻儿：“我去温阳府走一遭，巡守轮值操练等事你多上些心思。”

痴傻儿点点头，虞言已经走出营帐，痴傻儿后知后觉，连忙追出拦住虞言问道：“如此行事不合军律且不去提，勤务整备账目等事又当如何？更何况许先生传信，不日便到。若是定山栓出了闪失，天大罪过谁又担当的起？”

虞言伸出手指在关内两处偏僻营帐各自点了一下，笑着说道：“有两位夫子在呢，出不了岔子。”

痴傻儿无奈，重重点头，在只是杂号将军的虞言跟前回了一句：“末将领命。”

虞言拍拍痴傻儿肩膀：“走了。”

马厩里大半战马如今正戍守川口，马倌孙齐正给战马一点点擦去污垢。一个双腿裹着厚厚棉布，走路时会留下一串咯噔声响的老人走到一张凳子前坐下抽着旱烟。

孙齐时不时抬头跟老人攀谈两句，老人回答用的最多的就是一个嗯字。

孙齐对此显然早就习惯了；拿出毛刷蘸些热水拉起战马一撮鬓发，摘下早已结块的污垢，用毛刷细细擦去剩余污垢，又拿起一旁的干毛巾吸走水分。做完这些花了约摸一刻钟功夫。

孙齐忙碌出了一身热汗，作势就要解开外层棉袄的纽扣，老人见了没好气的说：“热了就坐那歇歇。”

孙齐哈哈笑了起来，摇头晃脑的接着对付下一处污垢。

总是古井无波的老人忽然噌的一声迅速站起身，几个摇晃之间站定而后拱手行礼：“卑职李伯一，见过将军。”

孙齐闻言连忙起身附和。

虞言扫了常被人叫作老李头的李伯一一眼，后者坦坦荡荡直视以对。

虞言沉默着牵了一匹雪白战马，出了马厩。

虞言刚走出两步，记起一件事来，便与孙齐说道：“等童校尉打关外回来了转告他，就说我有事去了一趟温阳府，述职报备交接全部交于痴傻儿处理。”

孙齐先是诶了一声，又说记下了。

一直到虞言拐了个弯再看不见身影，李伯一坐在凳子上熄了旱烟拍拍膝盖，仰着脑袋跟孙齐说：“你不是想知道我脚是怎么没的吗？”

孙齐闻言直勾勾的盯着李伯一看，李伯一朝着自己膝盖努嘴。

孙齐狗腿子一样蹲在李伯一身边为他轻轻捶打双腿，李伯一恍若魂魄出窍喃喃自语：“将军以前是个读书人，做过五品京都官。卜振谷那小子是江南士族出身，十三岁就中了举人。童世图，嘿，那也不用说，童先生家的老二啊。你知道他们战功攒到伍长位子用了多久吗？”

孙齐如数家珍一般挨个说道：“将军两年又七个月，卜校尉三年又九个月，童校尉就太快了些，两个月的功夫，传信阻截狼奴南下，一下子就成了协领巡使。”

李伯一已经微微出神，怔怔出神的时候被孙齐摇来晃去。

李伯一笑着给了孙齐一板栗，孙齐笑呵呵的接下，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脸颊上爬满了岁月痕迹的老人清清嗓子，脸上多出来些高傲神色接着说道：“你个不思进取的疲惫货接下来可要听好了！我从军晚，三十三岁那年参军，一参军便遇上了荆芥之乱。乱战之中斩敌六人，其中一人是个伍长，于是我就成了伍长。那一年……，那一年老余那个滑头鬼，张二那个老憨巴，还有脑袋比肩膀还宽的甘娃娃，那会儿人都还在呢……”。

李伯一忽然默不作声，推开孙齐拿起烟枪，在烟枪里填满了烟丝压实，掏出来火折子点燃之后深深抽了一口看向远处发呆。

孙齐不断催促李伯一接着讲，捶完了腿又去给老李头捏肩。

老李头不愿意讲了：“你该干嘛干嘛去。”

孙齐觉得自己不该再说话，也就没说话接着忙自己的活。

祥和四年七月，中原人尽单衣，江南寻荫避暑。而一片白茫茫的秋州，有一骑绝尘冲出关口，去势太快，叫人只能咋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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