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札记 第三十八章

早晨家里没有煮鸡蛋，张道生就用铅笔刀剋上一枚仿真木头蛋。

恼火的高强揪着张道生领口道：“小埋汰张，今天你不赔我的鸡蛋，放学我就把你家玻璃砸碎。”张道生窘红了脸，但并不担忧家里门窗，因为上面只钉有一层忽闪忽闪的白塑料布。同学们围着张道生吵吵嚷嚷，代课老师夏雪莲从教导处冲出来，手摇铃铛喊道：“上课了！上课了——”

年轻的夏老师（夏福佑的大女儿）嘟噜重下颌道：“张道生，起立！”中排的张道生麻溜地站起来。夏老师执教鞭戳点道：“三月一号开学，今天都端午节了——张道生啊，今天周六，到下周一，你要是再不把三元六角钱学费缴上，以后就不要来上学了。”

黄白相间的柳条教鞭就是张道生用铅笔刀精心尅出来的，在学生敬献的一堆教鞭里属于最精致的。张道生在班上还引以自豪的事儿，就是参加六一运动会，穿着农田胶鞋一圈圈赛跑，用浸透线衣的汗水捧回些文具奖品。

满脸委屈的张道生夹带着关里口音道：“不是俺不交——俺娘说了，俺家还有五块钱——是留着买猪饲料的。”

张道生一番话惹得学生们哄堂大笑。夏老师也忍不住颤动重下颌道：“既然你家喂猪，那你不知道分槽饲养吗？”夏老师扫视面面相觑的学生，猛撂下脸道：“张道生，如果你再不交学费，那么就将你隔离开！”夏老师抖动肥下巴咆哮，白唾沫星儿四处飞溅。

民办教师出身的夏老师如此严厉，是为了积极完成学费征缴任务，但她绝不敢阻止张道生上学，更不能“分槽饲养”。张道生家所在的生产队与二道河小学校属于关系户，只要为学校尽些义务，这些农村户口孩子就可以减免学费。

教室里嘘声一片，不满的孔尚志忖度，如果学生们变成猪？那么教室不就变成猪舍？而肥肥的夏老师岂不变成老母。张道生懵懵的，他当真害怕不准自己上学，或者被隔离开，两溜晶汗顺着毛茸茸的鬓角滚下来。二道河好些的生产队，年末一个工分能评到块了八角。而张道生家所在的生产队属于差队，一个工分只能评到两三角钱，而他家属于后来户，又没什么积累，所以感到3元6角钱沉甸甸的。

尴尬的夏老师挥动教鞭让张道生坐下，“啪啪啪”奋力敲击讲台，教室才安静下来。夏老师颤动身躯，在黑板刚刚挥就“三味书屋”四个字，便见下面女生胡红枫高举起胖手。

“报告，夏老师——我的香橡皮不见了！”矮胖的胡红枫急急地嚷，又在与众不同的铅笔盒、书包里翻找。胡红枫的粉塑料皮铅笔盒是她爸胡金刚从上海买回来的，功能齐全还镶有一片小水银镜。胡红枫那只半透明的橡皮擦也是与众不同，带有一股清清的果香。

胡红枫的话就像一根导火索，将安静的教室引炸了堂。学生们纷纷嚷嚷，你瞧我，我瞧你，闹不清是谁偷了橡皮。胡红枫的同桌张道生又紧张起来，俩人课桌中间仅隔一道竖杠，平时只要他稍微过界，就会被胳膊肘撞击。现在，一有人注意张道生，他就会愈紧张，皴脸蛋儿也越红。

恼怒的夏老师丢下粉笔，气冲冲走下讲台，从张道生开始，逐个翻查同学的文具盒、书包、桌膛、衣兜。夏老师将张道生、刘比克、高强、孔尚志、乃至夏冰语（夏老师的妹妹）都翻过了，一直翻到刘苏那，不由得一皱眉，再往后好像翻得更认真了。夏老师顺教室翻过半圈，又猛然转回胡红枫那里，嘴里嘟囔道：“真奇怪了，我再来看看”夏老师说着将手探进胡红枫桌膛。

“养子不教等于养猪，你真是一头猪！胡红枫！你站起来听课！”夏老师突然像变魔术一样将橡皮擦亮到手心里，愤然摔到课桌上。夏老师死命训斥目瞪口呆的胡红枫，却对刘苏充满感激的眼神视而未见。

二道河一霸胡金刚的小女儿胡红枫像头蠢猪一样被罚站。夏老师吵累了，丢下面红耳赤的胡红枫，改而抚拍张道生后脑勺道：“老师是刀子嘴豆腐心，也知道你是个腼腆的好孩子，周一要是交不上学费就与其他同学一块减免吧！”

夏老师将一百多字的《三味书屋》简缩课文讲完，下课时间也到了。一哄而起的学生背起书包，纷涌出教室。高强学着山东腔喊道：“哎呀——小埋汰张，你瞧地上咋有五块钱呢？”张道生不提防，寻声回头一望，气得双手扽紧油亮的袖口。旁边的夏冰语（夏雪莲妹妹）搂抱刘苏的肩膀，忍不住切开米蛀牙嬉笑。愈加得意的高强撸起袖口，露出紧绷绷的黑肉道：“咋的——不服，不服是嘛？”

刘比克看不过眼，指着地面高喊道：“孔尚志，不好喽，不好喽，你快看看地上淌着什么东西？”高强也下意识跟随察看。刘比克却笑着道：“呵呵，“我爸说了”，地上淌着的是哈喇子呀！”高强吱吱呜呜，觉察误入自己挖设的陷阱里，他猛一着急，嘴角顿然淌出一溜涎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