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札记 第二十三章

四五百斤重的大棕熊驻足犹豫，小眼睛满是疑惧，长嘴巴淌出晶亮的涎水，爆出粗重的喘息声。卡车司机目瞪口呆，他从未见过如此巨大的棕熊，因此不敢触碰靠背上方的半自动步枪，只是小心翼翼从车窗探出头，示意车箱里的乘客不要动。

大棕熊仰天怒吼一声，暴露长长的胸毛，高举两只硕大的巴掌示威，乌亮的爪钩清晰可见。气势汹汹的大棕熊又俯下身，紧紧盯着卡车，欲把单轮嘎斯车掀翻一般。双方僵持片刻，卡车司机猛然踩响汽喇叭。气喇叭刺耳长鸣，大黑熊这才扭摆滚圆的身躯，忽左忽右兜上两圈，纵身跃下边沟，“哗啦，哗啦——”钻进原始森林去了。

重新启动的卡车一气疾驰十几里，在三道河上一座木桥桥头停下来。脸色发白的师傅跳下车，掀起机器盖子，拧开开锅的水箱盖，冲车厢上的乘客吱语一声，便拎扁铁皮桶下去打水。

惊魂未定的鲁承容手捧冰凉的河水，喝上几口问道：“克己，三道河子也有黑熊吗？”孔克己道：“三道河这块没有熊，黑熊不敢进人群稠密的村镇——遇到黑熊千万不要乱跑，要躺在原地装死。”以前孔克己只见过捕捉来的小黑熊崽仔，也是头一回见到这么大的黑瞎子，他话题一转，指向山脚处一座硕大幽深的矿坑道：“你快看，那就是咱们三道河子煤矿。”

天傍黑的时候，孔克己夫妇从三道河站点出来，向煤矿生活区走去。土路上水坑闪亮，看不到一个行人，路旁依次是三道河公社、林业站、供电所、邮政所。

三道河矿生活区是在日伪旧房圹上恢复的，属于东北八大怪之一的草皮房子篱笆寨。三排缮羊草盖的青砖房，只有前排一个房间亮着灯。孔克己走到生活区大院门口，回头道：“这不嘛，东北八大怪，烟囱砌在北墙外，亮灯的是余纯一家，他家西边是办公室，最东边就是咱们家——今天周六，后面单身宿舍的工人可能去二道河买东西去了。”鲁承容望着自家那扇黑黢黢的小窗户，不由打了个冷颤，拽紧了丈夫的袖口。

随着两声狗叫，余纯一家的大黄狗窜过来，欢快地摇着尾巴。余纯一两口子敞开门迎出来，与孔克己夫妇寒暄两句，就取钥匙打开孔克己家的房门。

这几天，余纯一估计孔克己夫妇快回来了，每天拢把火烧烧炕。屋里还有些温度，鲁承容站在发亮的泥疙瘩地上，借助昏暗的日光灯端详自己的新家。房间北面是糊着报纸的土炕，炕上卷有一床旧被卧。锅台连着土炕，旁边简支木板摆着一只崭新的搪瓷铁饭盆，里面盛有两只大搪瓷铁碗和一把筷子。木板下放着一只洗脸盆和锈铁皮水桶……心冷半截的鲁承容庆幸从关里带来一床毛毯，估摸炕上那床旧被卧大概就是孔克己对娘说的新被卧吧。

余纯一媳妇紧忙道：“大妹子，我们那会儿住北山坡的地窨子，每顿饭只能去食堂打点大馇子。”余纯一插话道：“我们老家离你们那儿不远，咱们是老乡哩——”鲁承容笑笑道：“我听克己说过，你们老家是滨州的，他还欠你俩不少粮票呢。”大家听了鲁承容的话不由得都笑了。

余纯一媳妇端来熥好的二搀面圆馒头和一小碗腌咸菜，又帮着熬上一锅苞米面糊糊。

余纯一与孔克己说上一会儿话，就告辞道：“你们吃点饭休息吧——明天中午来我家吃饭。”余纯一媳妇接道：“妹子，明早点儿去我家耍。”余纯一媳妇说罢就推着丈夫回自己家去了。

这里条件简陋，却是真正属于两个人的家。鲁承容见一脸疲惫的孔克己似乎有话要讲，便盛一碗热腾腾的玉米糊糊道：“克己，你饿了吧，快吃饭吧——我路上吃了鸡蛋饼了。”鲁承容将粥碗摆到木板上，便打上一盆水，用湿抹布擦去炕面的浮尘……

鲁承容疲惫极了，她沉沉睡上几个钟头，又胡乱做起梦来，感觉一会在火车上逛荡，一会儿在坐卡车兜山风。后半夜，鲁承容触摸薄褥子下硬杠杠的的火炕，恍然觉悟这是东北的新家。百感交集的鲁承容睡意全无，她本想拉灯绳，写封平安家信，又恐怕影响丈夫休息，就翻来覆去想心事。鲁承容一会儿想想故乡的父母亲人，一会儿看看酣睡的孔克己，她觉得东北环境虽然艰苦，但忠厚老实的丈夫倒可以依靠。稍感欣慰的鲁承容摸摸提包里藏有体己钱的小皮箱，又捏捏线裤里缝就的布口袋。黑暗中，鲁承容验证全部身家安然无恙，而打呼噜的孔克己浑然不觉，实在忍不住捂嘴巴偷笑。

“汪汪汪——汪汪汪——”院里的大黄狗猛然一阵狂叫。

孔克己飞身滑下土炕，趴到窗户上观察。后面的鲁承容惊讶发现，大路上有许多莹莹点点的绿光在飘游移动。孔克己道：“这是从北山窜入镇里的狼群——这在三道河子不稀罕，但尽量不要招惹。”

隔壁“吱呀”一声门响，余纯一先将夹尾巴的大黄狗放进来，然后扬起生锈的大长杆，“啪啪啪”一连扣动扳机。“咚——”随着老鸟铳冲天一响，大路上这堆游荡的绿光飞快地消逝在黑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