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起尼罗河 第73章 入城

来自伊辛的“鸬鹚号”双桅帆船在四艘喀林德小艇的指引下，慢慢接近了这座城市的港口。

徐立晶和同伴们安静地挤在船舷边，面色阴鸷地看着雾气中越来越近的喀林德。

这真是一座大城市。

在距离海岸不远处一片平坦的土地上，一条灰黄色的高大城墙横亘左右，目测有8至10米高；城墙平整、厚实、庄严，就好像一条粗粗的线段突然出现在海岸平原之上；城墙每隔100米左右便耸起一个高大的立方体形状的塔楼，而在塔楼顶端依稀可见锯齿一样的箭垛，以及四五个黑漆漆的小窗子。如果说从远处望去，帝国的东方门户萨瓦瓦给人的感觉是一个乱哄哄的巨大蜂巢，那么望向这座亚摩力人城市的第一眼，则带给人一种刻板、严肃的印象，一种高傲的、凛然不可侵犯的气质。

城墙与塔楼群向左侧延伸了数百米之后便戛然而止，蓦然出现了一大群低矮、破旧的房子密密麻麻地堆积海滩上，就好似庄严肃穆的城墙在那里突然融化成了一大团稀泥一般，气质完全改变了——这使得徐立晶立刻联想起了萨瓦瓦堡垒下那片垃圾堆一般的泥砖房。

更远的海面上，透过薄雾依稀可见一道巨大的防波堤，蜿蜿蜒蜒铺陈在昏暗的波涛之中；而越过那道长长的防波堤，可以模模糊糊见到无数树枝一样的东西伫立在水中。

“那里就是喀林德的船厂，”伊南娜正好也望向那个方向，“啊……现在似乎没有什么船了。我记得三年前来到这里的时候，船厂中密密麻麻的可全是崭新的战舰呢……您知道吗安虎老爷，整个东方世界的王公贵族们，对船都有一种奇异的痴迷。”

徐立晶这才意识到，那些“树枝”，极有可能是这个时代的人制造的“起重机”一类的器械设备。

“那么，这里的海面上，一直都这样荒凉吗？”图雅突然问道，“我好像完全看不到别的什么船……”

“不，不应该是这样，”伊南娜小声回答道，“苏穆阿布大王从来都不会禁止喀林德的渔民们在海上打鱼讨生活的……我记得上次来的时候，喀林德的外海到处都是渔船，就好像所有人都在海面上庆祝‘伊什塔尔’（西亚著名的女神）的生日一般热闹。而且，就算喀林德不像伊辛那样有着繁荣的海上贸易，但进出港口的货船也不会少……至少比萨瓦瓦多得多。”

徐立晶死死盯着雾气中的团团“树枝”，觉得那里渐渐变成了一片隐藏着无数怪物的邪恶森林。

“至少在今天，海面上什么都没有，死气沉沉的……”图雅的声音发颤了，“也许天气不好吧……好像快要下雨了。”

几个人都不由自主地抬头望天，忧心忡忡地看着不远处那些翻卷的乌云。

“……也许是喀林德城内发生了什么事情，”徐立晶脸色阴郁地咕哝着，“但愿一切都太平无事吧……”

所有人的心情一下子跌到了谷底。

“您瞧呀，看那边，”伊南娜突然指着船头右侧叫道，“您看那边！”

徐立晶赶忙眯起眼睛瞧过去。

严整的城墙向右侧延伸了近千米之长之后，也突然消失了。极目远眺，朦胧之间似乎只有一片起伏的沙地继续向远方伸展开去。

“那里原先有一片红树林，非常茂密的红树林……”伊南娜喃喃自语道，“而且，在身后的大地上还有一大片森林……现在竟全都消失了？”

徐立晶打了一个寒噤。他这才意识到刚才脑海中就突然涌现出来的、说不清道不明的别扭劲儿到底出在什么问题上了——喀林德就是一座耸立在平坦的海岸之上的孤城，周边似乎什么都没有！

就算那座萨瓦瓦城，坐落在那样荒凉的戈壁上，城内城外还有不少大树呢！

这样的城市在这个时代是极端危险的。要么依托天险大河，要么依傍悬崖峭壁，要么坐落于易守难攻的雄关要隘，即便万般无奈之下不得不在糟糕透顶的环境之中筑城，也会选择在森林茂密之地进行——密集的树林至少能迟滞敌人的攻击。而像喀林德这样居于一马平川的海岸平原之上，无遮无拦孤城耸峙，真是绝无仅有。

这座城胆敢筑成这样，要么那位苏穆阿布大王有着惊人的本事，要么这座喀林德城真的有一位神灵在无时无刻地守护。

“喀林德把它周围的树林都砍光了吗？”图雅讷讷问道，“是为了它的造船厂吗？”

“不，喀林德不需要自己出产木材，”伊南娜回答道，“喀林德直接从迦南地区购买上好的黎巴嫩雪松木和紫杉木。”

“要塞呢？”徐立晶突然哑着嗓子问道，“那些在城外拱卫喀林德的要塞呢？我完全看不到它们。”

“安虎老爷，要塞可不在这里，”伊南娜强笑着说道，“要塞都在距离喀林德一天路程的外围呢！一共有四座，南北两个方向各有一座，而东方则有两座。”

徐立晶低下了头，努力回想着“鸬鹚行动”行动委员会核心小组在无数次讨论中绘制的地形图。

四座驻军的外围要塞，再加上城市周边的庄园与居民点，这应该都是喀林德军队活动的场所。

“那么，现在城内应该有多少军队？”他急急问道，“除去‘红隼卫队‘那1000人，还有没有3000人？”

“应该没有……”伊南娜沉吟着说道，“不过具体情况我也不清楚，毕竟那是三年前的事情了嘛……”

人们都沉默了。

“鸬鹚号”跟随四艘小艇慢慢腾腾驶入了城墙下的一处微型“海湾”——喀林德人在这里用巨大的青白色花岗岩石块修筑了一个很小的防波堤，使得海水在一个“L形”的渠道中灌入防波堤背后一个小小的人工湖，便形成了一个精致的小港口。

小艇按照次序一个接一个驶入小湖，庞大的“鸬鹚号”也跟了进去，慢慢停靠在一片巨大的、同样由青白色花岗岩垒成的平台之前。

人们开始下船，平台上顿时变得忙碌无比，无数人开始叫喊着来回奔跑。徐立晶注意到，就在平台和城墙之间还矗立着一排低矮的平房，而在房前则黑压压的站了一大群人，沉默而又威严地注视着这艘少见的双桅帆船缓缓进港。

徐立晶看见那群人都齐齐戴着“痰盂”一般五颜六色的头巾，却不像小艇上的喀林德人那般光着上身——他们身上都披着如同印度女性身上“沙丽”一样的宽松服装，而统一在下身围着一块绿色的围裙；尽管相隔较远，依旧能看到那些人身上缀满了杂七杂八、花样复杂的各种饰物。

他看见那些人都留着一脸浓密的络腮胡子，深凹的眼窝中闪动着犀利的目光。尽管还看不大清楚，但他分明感受到目光中的阴冷——这家伙情不自禁地缩了缩脖子。

那些人，同伊辛的人民一样，都是同祖同宗的亚摩力人。他们那并不久远的先祖曾经建立了人类文明之中最早的一批城市，他们的大名在埃及的金字塔铭文中出现过，在亚述、巴比伦的楔形文字泥板中出现过，在《圣经》中出现过，然后……然后就通通消失在历史的长河之中了。1000年之后，他们的后裔再次杀入了历史，不过是以一种全新的面目，甚至形成了一个全新的民族（阿拉伯人）。

不知怎么的，倏忽间徐立晶心中响起一声深沉的喟叹。

正在这时，船舷微微抖动了一下，“鸬鹚号”靠岸了。

船舷内外的喧嚷声陡然加大。

尽管喀林德同伊辛两座城市所使用的阿卡德语稍稍有些诧异，但并不妨碍甲板上的亚摩力小伙子同码头上那些奔走忙碌的同行们进行热烈的交流，而常年的海上生活也使得他们相互之间的配合极为默契。在一片乱哄哄的叫嚷声中，抛缆、接缆、紧固等等动作一气呵成，很快，喀林德人送来的长跳板搭上了船舷——船上的人可以登岸了。

徐立晶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儿。

在两名年轻的伊辛亚摩力武士的引导下，伊南娜公主率先踩上了跳板。

所有人都挪到船舷边，心惊肉跳地看着那小小的黑色身影孤零零地、缓慢地、颤巍巍地、一步三摇地下到平台上。

立即就有一群喀林德人围了上来，无比谦恭地朝着伊南娜鞠躬问候，甚至还有人跪下亲吻她的脚面。

徐立晶暗自松了一口气。

他不由自主地向那排平房望去，却发现那些沉默而又威严的喀林德人不见了——也许都混在码头上这一大群欢迎的人群之中了吧。

很快的，有人拉长了声音，用一种发音非常古怪的埃及语高声叫道：“有请埃及的莫润尔.安虎老爷，有请埃及的莫润尔.安虎老爷！”

一记炸雷在徐立晶的脑海之中滚过。他赶紧整理了一下自己的罩袍，定了定神，小心翼翼地踩到了跳板上。

他今天特意换回了那件自从在阔阔塔的船上就一直穿在身上的、“埃及”式的罩袍——质朴的白色亚麻布从头包裹到脚，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与花纹——而一般“正经”的埃及贵族都喜爱画着浓妆、喷着香水——看上去就像一名身怀重要使命、风尘仆仆的埃及使臣。

来自埃及的帝国“东方事务全权特使”，帝国大维吉尔的长子，神圣法老王最信任和喜爱的人，年轻的莫润尔.安虎老爷离船登岸了。

徐立晶昂着头，竭力做出一副冷漠的样子，一步三晃地顺着跳板缓缓走下，就像一名得胜的将军刚刚蒙受神圣国王陛下的召见，就像一名巨大庄园的财主即将赶赴佃农准备的丰盛筵席。

图雅和塔蒙两个女人作为他的侍妾与翻译，而“蓬特十塔”中的萨巴塔——徐立晶看中了他的岁数和机灵劲儿——作为贴身仆役一同下了船。

徐立晶的双脚踏上了喀林德的土地，一大群喀林德亚摩力人立即围了上来。

为首的，正是刚刚站在平房之前的那一排人——其实是十几名留着浓密的花白络腮胡子、身披五颜六色“沙丽”的老头，而在他们身后，则是数十名套着褐色色坎肩、裸露着健壮双臂的彪形大汉。

他们正齐刷刷地盯着自己，深凹的眼窝中依然看不见任何喜怒哀乐。

而伊南娜公主容光焕发，正站在他们身边笑眯眯地看着自己。

徐立晶强自压制着即将跳出胸膛的心脏，轻轻点了点头，便朝他们缓缓走去。

“这是喀林德的苏穆阿布大王的好朋友，苏穆阿布大王和萨文娜王后最信任和喜爱的人，喀林德的伊利舒姆老爷！”伊南娜声音清亮，朝着徐立晶庄重介绍道，“这位，德高望重的伊利舒姆老爷，喀林德宫廷的大总管，兢兢业业为喀林德服务了40年！”

一个看上去最年长的老头子赶忙抢了上来，用无比谦卑的姿态弯下腰去，将双手交叉叠在自己胸前，嘴里在不停地咕哝着。

徐立晶想扶他一把，身子一晃却定住了——他可是来自埃及帝国的“上国”特使……矜持，务必保持矜持！

那老头絮叨完毕，谦恭地直起了腰，小心翼翼闪到一边去了。

徐立晶以一种几乎察觉不出来的动作幅度微微点了点头。

伊南娜又满脸堆着笑，对着那些喀林德人小声地介绍起来。

剩余的十几名老头僵硬的表情突然之间变得活泛了。

只见他们一个接一个走上前来弯腰致意，尴尬凝滞的气氛一下子变得生动活泼起来。

图雅一直站在徐立晶身后小声做着翻译，这家伙很快便认识了那些人——喀林德宫廷的副总管，喀林德宫廷的“雷努什”（也许是类似于办公厅主任的职位），喀林德宫廷的“哈纳”（也许是类似于外教部礼宾司司长一类的职位），喀林德宫廷的首席占卜和预言师（这是什么鬼）……等等等等。

总而言之，便是喀林德宫廷之中的各种“高官”，是这座城市的头面人物。

而最后一个人却使得徐立晶的眼皮豁的一跳——那貌不惊人的老头竟然是“红隼卫队”的首领，祖瓦布老爷！

宫廷卫队的头子……这个人才是真正的VIP中P！

徐立晶用力地、却又不动声色地瞥了他两眼——那是一个普普通通、甚至更加瘦小的老头，衣着气质同身边这些喀林德宫廷的“高官”们没有任何区别。

他立即感受到了图雅和伊南娜两个女人投向祖瓦布老爷的四道阴冷的目光——按照“鸬鹚行动”的计划，这个人应该排在第一批消灭的名单之中！

“红隼卫队”的头领祖瓦布老爷对这位埃及来的“全权特使”似乎没什么特别的感觉，没有显露出一丝一毫的嫌恶，也没有任何热烈巴结的态势……他也同那些老头子一样，按部就班地弯腰致意，嘴里咕哝着一堆徐立晶听不懂的阿卡德语，便悄悄退下去了。

徐立晶继续用微小的动作幅度对他点头致意。

在这骤然而起的热烈气氛中，这家伙按照全套标准的埃及礼节矜持地、同时又不失热情地一一回礼。而他的随从们——图雅、塔蒙和萨巴塔——的配合也好极了，寸步不离跟在他身后，矜持、谦卑却又疏离，一看就便知是来自于一个有着严格家教的埃及贵族大家庭。

“我，喀林德忠实的朋友，莫润尔.安虎，代表埃及帝国神圣的埃赫那吞国王陛下，以及他最喜爱的王储，图坦卡蒙王子殿下，向强大的喀林德致以最美好的祝愿，”徐立晶用力晃着手指上硕大的戒指——这可是一枚塔蒙一直贴身存放的、能够表明这家伙大维吉尔（宰相）长子身份的信物——笑眯眯地说道，“埃及帝国同红海沿岸的亚摩力人历来就有着坚如磐石的兄弟之谊。虽然我个人从没有来过喀林德，但我久仰它的大名。我早就听说，这座美丽的城市就是红海岸边一颗璀璨的珍珠，如同金子一般闪闪发光……说来真是神奇，我一踏上这片美丽的土地，呼吸着香甜的空气，感觉就像一名普通的埃及人走亲戚那般亲切、舒心、心情愉快……”

几句开场白下来，这家伙瞬间便进入了状态，开始摇动着三寸不烂之舌大谈埃及同喀林德之间的“伟大友谊”，而图雅则将他的话翻译成热烈飞扬的阿卡德语，一男一女一唱一和，再配上夸张灵动的面部表情，顿时使得面前的这帮喀林德老头乐得合不拢嘴。

“埃及帝国的莫润尔.安虎老爷可真是一个心地善良的大好人！”喀林德宫廷的大总管伊利舒姆老爷操着一口古怪的埃及语大声说道，“您就像苍鹭一般降临喀林德的土地，您带来了一个伟大帝国无边无际的善意……看哪，一个伟大帝国耀眼的光芒跨越大海拂照到一个默默无闻的小城，一个忠厚良善的年轻贵族踏上了我们的土地，这不正是安努神（亚摩力——巴比伦的主神）恩赐给我们最好的礼物吗？”

“不，尊敬的伊利舒姆老爷，我不允许您这样称呼美好的喀林德！”徐立晶笑眯眯地“纠正”了他，“喀林德绝不是籍籍无名的‘小城’，它在埃及帝国有着良好的名声，真的，在我们的国家，喀林德就意味着坚韧、强大和惊人的自制……”

待图雅翻译完毕，那老头子笑得眼睛都看不见了。

他突然张开怀抱，用阿卡德语向着在场的喀林德人情绪激昂地大声喊叫着，那些人都哄然叫妙，一时间气氛变得无比热烈。

“他在说，”图雅轻声翻译着，“伊辛的鸽子带来了声名显赫的伊南娜公主要来喀林德的好消息，但是他们万万没有想到，一位埃及的贵客竟能够突如其来地从天而降……”

什么？！

徐立晶的心一下子沉到了谷底——等等，鸽子？他们竟然用鸽子传递信息？

我靠他竟然没想到这一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