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起尼罗河 第70章 喀林德

第三天上午，“鸬鹚号”终于接近了喀林德的外海。

一路上，五艘伊辛的“螃蟹船”按照计划通通被放弃，所有的人都转移到了这艘双桅帆船上，使得空间陡然变得拥挤不堪，人们不得不在甲板上横七竖八搭起了许多棚子以便栖身，使得这艘漂亮的战舰看上去就像一艘肮脏破烂的货船一般。

此时此刻，年轻的亚摩力人和“蓬特十塔”都从逼仄的船舱和棚子中钻了出来，齐齐聚集在船头，一边透透气、活动活动身体，一边对着远方指指点点。

徐立晶也挤出了船舱，站在船头侧舷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默不作声地看着前方。

亚喀巴湾深处的气候可同大海对面那个主要由山地和沙漠组成的西奈半岛不同，甚至同更加西面的埃及本土也不同——它更加温和，也更加湿润。咸腥的海风中似乎总是夹裹着无穷无尽的水汽，天空也永远都是雾蒙蒙的，在海天线上还翻卷着黑压压的雨云，预示着那里随时会有一场大雨落下。

而在雨云下，一条暗青色的线若隐若现——那便是喀林德的土地了。

徐立晶死死盯着那条暗线一言不发，大脑中激流涌动。

他这两天几乎没怎么睡觉，一直在同“鸬鹚行动”行动委员会核心小组的两个女人——当然就是那两位公主了——反复研究、讨论、争辩、敲定这个异想天开的行动的每一个细节，设想每一种极端的可能，以及这种可能之下应对的方式。

对徐立晶来说，这真的是一个全新的人生体验。

如果说，他设计了“双臂复合弓”并用于抗击希克索斯人的实战，他设计了“蝎子炮”并用于打击库纳人的海上战斗——这种体验还叫做“纸上谈兵”的话，那么只能说，极度审慎仔细的“纸上谈兵”，再加上好到爆棚的运气，竟出人意料地使得两次“纸上谈兵”的经历都获得了意想不到的成功。

而现在，他将面对一场规模更加宏大的“纸上谈兵”——赤手空拳夺取一座巨大的城市！

连续多日的思考和讨论使得徐立晶疲惫不堪，但他此时此刻还是控制不住地回想着天朝历史上那些孤身涉险、赤手空拳平敌灭国的传奇英雄——例如东汉定远侯班超，例如唐贞观朝散大夫王玄策……真的要感谢这次价值12000元的穿越之旅，给了他这样的一个机会，一个有可能复制那些传奇英雄立下惊天动地伟业的机会——尽管他可能的对手，不过是一个3万人的小小城邦。

一旦成功，他有很大概率成为一支人数至少有3000人——他预估的经历了喀林德“内战”之后残余的力量——的军队的统帅，或者实际控制者；这支军队有步兵，有骑兵，有工程辎重部队，最重要的是，他有信心把这支部队变成一支具有全新组织、全新气质和全新灵魂的军队，一支能够远远超过这个时代的大多数国家——他们的军队大多是喜欢大规模聚众斗殴的乌合之众——的军队。

这是他最急需的，也是他最想要的。有了它，他的穿越之旅才算真正开始。

不知怎么的，“敌人”——完全是他硬造出来的——就在数公里之外，一个月之前的他可能还要为此激动万分，并大发一些感慨，而此时的自己却没有太大的感觉，内心甚至毫无波动。也许，近半年以来的历程，使得他变得更加深沉了吧。

徐立晶现在突然很想抽烟。

真是奇怪，自从来到这个时代之后，烟瘾很大的他竟然一直没有一丝抽烟的欲望。

但他现在就是特别、特别地想抽烟。

他突然想起了“国营时空旅行社”的刘经理对他的承诺——在这边的一年，等于在现实世界中的一天。

他已经来到这3400年前的阿玛尔纳时代5个多月了，那么，在那边的现实世界，应该是几乎过去半个白天了吧……他是早上八点钟进入时空机器的，那么现在应该是下午一两点钟。

这个时候应是公司内部最为懒散的时刻——敲了一上午代码的同事们揉着睡眼，从桌下的折叠床上爬起来，小声咕哝着相互聊着闲天儿，咖啡的香味弥散在整个格子间……

他的左侧是一名“女装大佬”——一个酷爱戴着双马尾假发、身穿爆胸Loli裙的油腻死胖子，此时此刻利用公司的高速宽带下载了一中午的不可描述动漫应该完结了；

他的右侧则是一名少见的女程序员，还是一名某直播平台的十八线小“网红”，此时应该刚刚嚼完她的全素养颜午餐——她真的是一颗一颗吃薏米莲子百合粥中的薏米的——开始补妆，准备下午的工作。敲代码也要美美哒。

而他的前方，则是项目团队的老大，一个据说拥有极度耀眼学历的海归，特点是极度好色。公司贴心地配备了两名“首席安慰官”——其实就是衣着暴露的旗袍美少女，而此时的他肯定将一位小姐姐召唤来，正舒舒服服按摩肩头呢。

……

他突然很想念这些人，这些本于他的生活无足轻重的人。他已经五个多月没有见到他们了；而他们，则应是半天时间没有发现他的人影。

他们应该不会想念自己吧。他们有什么必要对身边一个普普通通的程序员消失了半天，甚至是几天大惊小怪呢？

而他们，即便是发挥最狂野的想象力，也万万料想不到这个人正在另一个世界经历一场前所未有的巨大冒险吧。

徐立晶突然伸起了右手，将中指和食指夹拢放在嘴边，想象着一支烟在他的啜吸下越变越短，而他的头颅，则完全笼罩在青色的烟雾之中了。

“照这抽法，三根儿就得肺癌。”

不知怎么的，他的脑海中突然闪现出那位“抽烟、喝酒、烫头”的谦儿大爷的经典段子，不由自主地会心一笑。

他突然有些想家了。

现在的喀林德是二月。而在他现实生活中的老家，这个时间应该刚刚过完年。春节期间一屋子的七大姑八大姨通通都消失了，亲戚们又恢复了一年难得上门一次的半“老死不相往来”的状态；老爸和老妈也许刚刚将卫生被搞得一塌糊涂的家收拾干净，现在成天窝在沙发上休养生息；他们越来越老了，而他们对自己的婚姻大事也基本处于绝望的状态，干脆彻底放任自流了——在这一点上，他觉得自己确实对不起他们。

而他家所在的这片北方重工业城市中的巨大的职工小区，也应该恢复了平日里的空寂萧索。年轻人都在遥远的地方为生计打拼，而这里剩下的，只有一群数量和生命年年都在萎缩的老人。

徐立晶有些羞赧地抓了抓自己的头发。

他脑子一热便全然投入的穿越之旅，又能为他带来什么呢？能为他的父母、为家庭带来什么改变呢？

也许什么都改变不了……

“安虎老爷，您在想什么呢？”不知什么时候，图雅悄悄凑到他身边，一起眺望着远方海天线上那一抹青色，“您在感慨命运的无常吗？”

徐立晶并不答话，而是在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她。

这个女人外表几乎没什么变化——还是从头到脚用罩袍裹得严严实实，而那身罩袍，还是阔阔塔老爷送她的“蓬特”款式。她的脸上因为麻风病导致的可怕瘢痕似乎变得更淡了一些，面目稍稍有些柔和，更加接近一个“正常”女人的脸了，只不过乍一看依然有些丑陋可怖。

那张丑脸却在两双美丽的眼睛映衬下变得灵动起来。真的，她的眼睛完全不同于伊南娜公主那惊心动魄的美，一种一眼看去便能铭记终生的美；她那双眼的美完全是另一种感觉——温和中带有一丝坚毅，恬淡中却露出一丝阴狠。

徐立晶的心被稍稍触动了一下。这女人似乎总是在他最多愁善感——换句话说，内心最为柔软——的时刻出现在自己身边，好像总是能够窥破他的心事，有时甚至能够准确地抓住自己最隐秘的情绪。

“多情月照花间露，解语花摇月下风。”

他突然莫名其妙地想起了这句诗——“解语花”，形容一名冰雪聪明、清丽可人的女子。

唉……如果图雅的聪慧，加上塔蒙丰满的身材，再加上伊南娜惊人的美丽，来一个“三合一”，化身为一名完美的女神时刻陪伴在身边，该有多好！

一想到女人，徐立晶呆了半天，最后还是苦笑着摇了摇头。

妻妾成群，广开后宫……这不正是那位刘经理反复煽动自己的说辞吗？这不正是他当初毅然下定决心、冒险进行危险的穿越之旅的最强有力的理由吗？是的，他确实无数次地沉迷于糜烂生活的想象中不能自拔……而现在，小半年过去了，他逐渐意识到了一种比男女之事更加有乐趣的存在——那就是权力。

调动他人的资源，指挥他人的言行，掌控他人的生死，决定他人的命运……这可比一男一女的苟且之事有意思多了。

他好像开始品尝权力的滋味，享受权力带来的小小快感了——他在对抗希克索斯人侵扰的战场上指挥过一支“双臂复合弓”的小分队，他在温暖的红海海面上指挥过一支船队进行了激烈的海战……甚至，连“一言决人生死”这样的事情，也在他身上发生过。

他突然有些明白，“权力是最好的春药”这句名言，到底表达的是什么意思了。而就在几公里之外，他将有机会获得更大的权力，对他来说则是一剂更加强力的“春药”——是的，比搂着塔蒙亲热要刺激1000万倍。

但是……他最终会不会被越来越大的权力所腐蚀，所吞噬，就像历史上无数获得了至高至强权力的独裁者那般？……

徐立晶的身上，忽然间冷汗漱漱而下。

真的，仅仅妄想着在海天线上的那一抹青色之中获得某种权力，就已经使得他茶饭不思、夜不能寐了，甚至能够策划出一个可怕的计划——而这种计划所蕴含的思想，无情地践踏了他过去十数年中一直在秉承的全部价值观。如果真的成功了……获得了更加强大的权力的他，还会是他吗？他是否还会做出更加颠覆性的事情来？他能否还像今日这般克制自己？他的自控能力会不会在今后的岁月中逐渐退化？……

“你想多了，图样图森破，有时候拿衣服，”脑海中的另一个“他”肆无忌惮地嘲笑起来，“连喀林德的权力都没有拿到呢，这万里长征还没开始呢，就想着务必保持谦虚谨慎戒骄戒躁，真是笑话！”

徐立晶摇了摇头，也自嘲地笑了笑。

“您在想什么？”身边的图雅轻轻捅了捅他，再次问道。

“我确实在想我们的命运，”他干脆利落地说道，“我在想，我们的命运是不是在这座城市终止，或者发生一个巨大的转折。”

“我想为我们的命运做点什么……其实我现在来找您，是想邀请您同我一起祈祷，”图雅平静地说，“向莫姆特神祈祷……保佑我们的计划实施顺利，保佑我们的人生幸福安康。”

“莫姆特神？”徐立晶皱起了眉头。

他的大脑在极短的时间里将埃及“有名”的神都过了一遍，对这位“莫姆特”可是一丁点儿印象都没有。

图雅却不答话，而是悉悉索索从罩袍里掏出一件暗红色的、宝石一样的玩意儿。

“猫神莫姆特，我个人的保护神，是一只神奇的猫咪，”她将那块“宝石”在他眼前一晃而过，又紧紧攥在手中，“它不属于帝国三大神学体系中的任何一个，它是一个隐秘的神……就连我的父亲，神圣的埃赫那吞陛下也不知道它，帝国的全部高级祭司对它也一无所知。”

徐立晶一下子呆住了。

“神灵莫姆特是……是您个人的保护神？”他小心翼翼问道，“不会是什么邪神吧？”

“怎么可能？”图雅又好气又好笑，“我可是帝国的公主，帝国大大小小的神我一清二楚，哪些是邪神我更清楚……我告诉您安虎老爷，我曾经无数次跟着德高望重的最高祭司参加过无数神秘而高贵的祭神典仪，而有些神是什么货色我也非常清楚……我告诉您，帝国的神学有时候就是一个笑话！”

这家伙的心脏顿时狂跳起来——一名帝国的公主，一名名义上忝列帝国大祭司的高贵女子，竟然在一名埃及贵族面前直截了当地诋毁帝国的至高信仰。

“我还要告诉您，安虎老爷，我的莫姆特神比他们都要纯洁1000倍，善良1000倍，灵验1000倍！只有它才能真正地倾听我们的呼声，只有它才能真正地保佑我们……”

眼看这位聪慧的女人此时此刻一脸无比虔诚的模样，徐立晶竟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

但是……等等，个人保护神？她竟然拉着自己向她最隐秘的个人保护神祭拜？

神灵！那女人不会看上自己了吧？

要么，她直到此时此刻，才完完全全地、真正地将他当作自己人看待了？

这家伙登时又惊出了一身冷汗。而公主已经絮絮叨叨地咕哝着某种咒语，小心翼翼地面朝西方跪下了。他没有办法，也只好依样画葫芦，跟着跪下了。

正在这时，甲板上突然有了一丝骚动，几个亚摩力人在惊慌失措地四处跑动。

“有人来了！”他们高叫着，“喀林德方向有人来了！”

徐立晶噌的一下子跳了起来，一股凉气顺着脊梁骨直窜头顶——来了，终于来了！

在甲板上的一片吵嚷声中，伊南娜从船舱中钻了出来，飞快地挤到船头，朝向海面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