泛心 第七章 晶莹之树

在亚斯兰大陆的历史记载中，人类和精灵的文明都起源于三千多年前，具体的源头已经无法考证。

神圣帝国宣称人类和精灵都是神的造物，他们号召愚蠢的塔兰人和傲慢的精灵都应该听从神的教导，圣城的英灵殿和降临的天使间接的证实了神的存在，但是除了神圣帝国自编的文献外，从来没有其他任何有关神的典籍被人们发现。

塔兰人声称生命源自北方神秘的大冰盖，他们在大地的深处发现了一个又一个的遗迹，越是向北，遗迹残留的痕迹越是完整而明显，但是无数的学者涌向了极北之地却从未有人活着带回来任何有价值的东西。

精灵们认为生命都来自大海深处，理由是他们在部分海族的身体里发现里更加古老、更加原始的魔力刻印。

除了人类和精灵，亚斯兰大陆的各个角落里出没着多种多样的野兽和体内同样有着天生的魔力刻印的魔兽，还有奥克斯大陆的兽人和偶尔会将自己暴露在世人的视野当中的恶魔，他们的生命又源自于哪里？智慧种族中总有些想要揭开历史面纱的学者，他们对这个问题各执己见，谁也无法拿出决定性的证据说服其他的人。

只有在一点上，大陆各地的学者持有相同的意见，那就是在当世所有文明之前的史前文明的存在与毁灭。而毁灭这些古老文明的大战被称为上古之战。

——《大陆风物志·起源·一》

黄金纪元2428年三月二十日，夏凡忍着伤痛和龙香玉踏着雪回到村子时，已经是晚上了。苍白之月正在用自己散发着光芒的半身把世间的色彩涂成灰白，血月与蓝月各自在天穹的两端化为弯钩与玉盘。

龙香玉和冰云一个趴在夏凡的背上，另一个趴在头上，都已经睡着了。夏凡轻轻的开了门，只有母亲的房间里还散发着油灯的光。他犹豫了一下，遮掩好了自己身上的伤口，过去敲了敲门。自己已经晚了一整天回来了，夏凡觉得母亲应该也在担心着自己吧。

方婉玉打开了房门，房中凹凸不平的木制桌面上正放着还没做完的针线活。她见到是夏凡和龙香玉回来了，点亮了客厅中的油灯，让夏凡自己做饭，便又回到了自己的房间。显然，她以为夏凡或许要明天才会回来。

夏凡有时候真的搞不懂自己母亲的想法，总觉得她常常过分的叮嘱自己、唠叨自己，但有时却又显得对自己漠不关心。现在正是他想要倾诉的时候啊，从燕山城到松林、再到村里的这一切他多想一股脑地交到母亲手里去，但是看到母亲现在的情况，夏凡突然觉得开不了口了。

他已经十四岁了，是个大孩子了，而且是家里唯一的男性，又怎么能像一个小娃娃一样对着自己的母亲撒娇、寻求安慰呢。夏凡忍着伤口传来的痛，走进了自己的房间。

夜色很快褪去了，吃过早饭后，夏凡将卖鱼的收入交给了母亲。他没有多说这一行的经历，只是告诉母亲一切顺利，而自己因为要为两个月后参加军测做准备，不会再去燕山城卖鱼了。方婉玉虽然对夏凡用冰雪和冰川交换来了冰云这样的说辞感到有些疑惑，但认出冰云是一只魔兽而不是普通野兽后也觉得没有吃亏，没有继续深究下去。

在母亲对龙香玉和冰云的调戏声中，夏凡领着他们向龙香玉家走去。从龙析木爷爷的口中，夏凡和龙香玉终于知道了冰云的真实身份——裂空兽，一种生活在南方精灵王庭中风之王的领地中的魔兽。

据龙析木爷爷所言，他也是第一次亲眼见到这种魔兽，不过根据文献的记载夏凡他们遇到的这只明显还没长大，成年的裂空兽正常状态下体型超过一个成人，无论是喷吐的气团还是高速煽动的翅膀都有着撕裂空气之名，故名裂空兽。

把龙香玉和冰云交到龙析木爷爷手中后，夏凡回家简单收拾了一下东西，告诉了方婉玉自己将沿湖向东直达海边，进行集训的计划。

这时方婉玉才反应过来原来这小子早上告诉自己要为了参加军测做准备是在给自己打预防针啊，还不等她伸手去抓，早已知道自己母亲套路的夏凡已经把耳朵闪到了一旁，拎着包跑出了家门。听着身后母亲的咆哮，夏凡头也不回的扎进了村子东边的松林。

在他没有看到的地方，方婉玉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回到了自己的房间中，那凹凸不平的桌上，放着的是没有做完的针线活，从大致的形状和样式上看，这是一件十四、五岁少年的衣装。而在房间角落的衣柜里，类似的作品已经摆了一件又一件。

夏凡对于自己十五岁前的最后两个月早已有了打算，从月白村出发沿着月亮湖向东就能到达无边的海之洋。每天的早晨，将是一如既往的对自己精神和耐性的训练。手中的弓弩，将是从未亲手用过的狙击枪的代替品，用来训练自己射击的准确度。而两个月内完成从月白村向东到海边的来回路程则是对速度和体力的最佳考验。

夏凡不知道军测会测试哪些内容，原本在燕山城时也并非没有机会就此向卡莲打探消息，但因为第一印象使然，卡莲在他的心中一直是一个不靠谱的团长大人，再加上当时心中另有性命攸关的事情挂着，竟然忘记了这回事。

此时，他只能从自己能够想到的地方入手，做最全面的准备。后悔不已的夏凡快速奔行在月亮湖东边的山石之间，常年在林中跑步的训练让他能够迅速的找到合适的落脚点和再度起步的发力点，无论脚下是积雪还是光滑的冰面，躲避迎面而来的树枝和树叶在青松林的针叶的一次又一次的划破皮肤的教导下已经成为了不需要经过大脑思考的本能。

他前进的速度比他自己预料的还要快些，离家不过十来天的他此时已经经过了月亮湖东边的一个尖角，如果地图准确无误，距离海岸已经只有一半的路程了。

离开月亮湖的地界后，夏凡的食物已经从月亮湖的鱼变成了出洞觅食的雪兔，在这片人迹逐渐稀少的冻土上，野兽和魔兽成为了主角。除了沦为食物的雪兔，夏凡还瞅见了雪狼和冰原熊的身影，这些凶猛的食肉动物不是他能够独自招惹的，为了避开它们，他前行的速度慢了下来。

不过这也是训练的一部分——野外生存，毕竟无论身在何处，往往能够活到最后的人才可以笑到最后。

第二十二天，长期以来周身没有变化的景象让夏凡有些精神恍惚，不过以他的前行速度，应该就快要到达海岸了。

第三十四天，夏凡望了望太阳的方向，那边就是东方，他再次确认了自己没有走错，可是海呢？海在哪里？

第四十一天，夏凡已经在返回的路途当中了，空气中飘荡的暖风渐渐褪去了大地纯白的衣装，露出星星点点斑驳的杂色。夏凡连自己是否清醒都已经无法判断了，放眼望向四周，永远是一片苍茫。

东边没有大海，西边没有松林，就连来时见过的远山，此时也没有了痕迹，他彷佛来到了另一个世界。寒冷已经变得微不足道，但夜晚为了防范越来越活跃的野兽们夏凡往往只能休息很短的时间，再加上食物的单一和内心愈加厚重的孤寂与绝望，夏凡的世界渐渐模糊了生与死的界限。

恍惚之间，夏凡的视野中出现的是一抹红色的身影，纤细而高挑。来者走到他的身前，向他的口中喂下了某种东西，温暖而清甜，却又好像没有触感。突如其来的舒适让夏凡身上的每一个毛孔都舒张开来，“卡莲？是你吗？”这是夏凡睡去前最后的意识。

等到夏凡再次睁开双眼时，感觉自己从未像此时一样好过，精力恢复充沛的他很快发现了身旁不远处的红色。

“请问你是？是你救了我吗？”夏凡已经发现了眼前之人并不是卡莲，和卡莲张扬、喷发的火焰般的红不同，他的红是暗色的红，多了一些沉重，少了一些轻灵，像是压抑着的猛兽。

来人转过了身，露出了一张棱角分明的脸。脸虽然俊美，但轮廓和喉结都说明了这是一个男性，两侧长而尖的耳朵表明了他精灵的身份。

“我是火之王阿尔卡斯的子嗣，我叫罗兹，从南方而来。确实是我帮了你，但是真正救你的是它们。如果没有它们，我也无能为力。”夏凡顺着罗兹的手看去，是在空中上下沉浮的密密麻麻的光点，从光点的中心延伸出的是七、八个像触角一样的细长分支，算上这些扭动的触角分支，每个光点大概有半米直径的大小。光点环绕的中心是一颗五人合抱的大树，如同一株冰晶，在阳光的照耀下晶莹透亮。

“这些是什么？这里是哪里？”

“这些是妖精，我正是把它们喂给了你。这里就是你倒下的地方。”

“喂给我？你是说我吃了它们？我记得我好像没有见过这棵树。”

“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吃。妖精自身没有意识，它们本质上是纯粹的魔力刻印。你是塔兰人吧，一个塔兰人能够进入到妖精的界域确实是世间罕见了。你应该知道，无论是神圣帝国人还是我们精灵，都是因为自身的身体和魔力刻印的紧密结合才能够使用魔法。而妖精，则是传说中魔力的本源，或许是生命的本源也说不定。它们都是纯粹的、没有形体的魔力刻印。所以刚才我将一只妖精转化为了你能够吸收的能量导入了你的身体，让你恢复了过来。可惜塔兰人没能得到魔力的眷顾，否则你自身的魔力刻印也能因此成长不少。你已经问了不少问题了，现在换我了，你是怎么找到这个地方的？”罗兹的个性和他身上的红一样，显得沉稳而耐心。

“我……迷路了……我是从月亮湖来的，本想一直向东走到大海，可是不知怎么的似乎弄错了方向，跑到这么个地方来了。”夏凡迫切地想要弄清楚自己的处境，他很担心来不及赶回去会耽误军测的时间。

“月亮湖？”罗兹沉吟了片刻，“你应该没有走错，这个方向的确是月亮湖的东边。我估计你是在不知不觉间走进了妖精的界域，而你自身又没有魔力刻印，所以没能发现这一点。真是运气好啊。”

夏凡可没觉得自己运气哪里好了，这些奇怪的妖精怎么看都跟自己没有关系。“请问我要怎么才能出去？我还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已经在这里耽搁了很久了。”

“你可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整个世间，有几个人能有幸亲眼见到这样的盛景。就连我，也是因为距离足够的近，自身的魔力有足够强大，才能够把握住这次机会。现在想要出去我也没有任何办法，只能等到中心的那只妖精完成它的进化。就是那颗大树，待到它枝繁叶茂之际，就是这片界域消失之时，到那时我们两自然会回到原来的世界。”

罗兹看到夏凡的苦脸，不由得感到好笑，遇上了这般难得的机遇，却一点也不珍惜，“你也不用担心，根据历史上留下的文献记载，妖精的界域很可能是高于我们原本的空间的存在，虽然在这里你能看到和原来一样的日出日落，但那都是我们的世界在这片空间的投影。这里的时间不同于我们的世界，等到我们回去的时候，你可能仍停留在原来的时间。”

听到了罗兹的话，夏凡略为安心，开始观察起了那颗树。树十分高大，大约有五人合抱的粗细，树冠高度对称，每一根树枝似乎都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整棵树是半透明的，呈现出淡淡的蓝色，仔细去看会发现树枝和树干上都长满了密集的鳞片。

伴随着一只只的妖精轻柔的贴到树上、融入其中，树枝的鳞片缝隙间抽出一瓣瓣嫩芽，那是夏凡平生所见最纯洁的晶莹。

夏凡向着树走去，离得越近就越想走得更近。他不由自主的抬起了手，挨上了树干。虽然眼睛清楚地看到了手和树干的接触，但是手上却没有传来任何触碰到东西的感觉，心里却又莫名的清楚自己已经摸到了。

“厄~鲁~尔~”这样的三个字在夏凡碰上树干时出现在了他的心里，不是声音也不是感应，就像是一段凭空多出的记忆，与生俱来、无迹可寻。

“它的名字是‘厄鲁尔’。”夏凡情不自禁的念了出来，语气平淡自然，却又十分坚定。

“可能是的，也可能不是。那是它初生时最原始的魔力波动。”罗兹也走上前来说道。

“我感觉它在召唤我。你不是说它们没有意识吗？”

“它是在召唤其他的妖精，这并非是它们的意识，而是渴望进化的本能使然。妖精与妖精之间的相互接触会让它们的魔力刻印彼此连接、相互补完，成为更强大，或者说更完整的存在。而这些更完整的妖精，又会吸引更多的妖精来到自己附近，继续补完自己的刻印，达到最终的进化。因为你融合了一只妖精的力量，所以会有被召唤的感觉。你刚才能够察觉到它的魔力波动，也是因为如此。等到三四年之后，你身上残余的妖精力量彻底消散，就不会再有这样的感觉了。”

“真可惜！”夏凡把刚才那奇妙的感觉记在了心里。不过妖精真的没有意识吗？还是说它们的意识存在远远地超出了人类和精灵可以理解的范畴？夏凡在心里问着自己。

“哈哈哈~刚才你还对这次机遇不屑一顾呢，现在知道可惜了？可怜的塔兰人，永远没有机会去亲身体会到魔法的无穷奥妙。”罗兹没忍住笑出了声。

虽然罗兹救了夏凡，但他口中不经意间流露出的傲慢让夏凡有些难受，“你们精灵不是向来对这些稀奇古怪的东西感兴趣吗？美其名曰无止境的追求知识和力量。现在妖精就在你的面前，不打算抓一只回去吗？”

罗兹好像没有听出夏凡话语中的嘲讽，言语间仍是平平淡淡，“妖精确实罕见，我也是第一次能够见证一只妖精的进化。但是在精灵漫长的历史上，对妖精的研究已经很多了。我抓或者不抓，都没有差别。”

“火之王的子嗣居然也会研究冰雪的妖精？”夏凡不打算就此放过罗兹。

“世间的力量，无论是精灵的魔法还是神圣帝国的神术，亦或是此地的妖精，本来就没有任何属性。展现在世人面前的烈火、冰雪、潮水、雷电、黑暗、光明，这些都是同样的力量不同方式下的具象化而已。所谓的属性，不过是我们自己强加上去的，没有任何意义。就像我们火之精灵，因为生活在熔炉火山，所以更喜欢火焰。因此偏向于使用火焰魔法，长久以来我们将力量具象化为火焰、而不是其他现象的技艺就变得更加精湛了。”罗兹的耐心像是夏凡永远打不破的一堵高墙，“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无法使用其他的魔法。”他一边说着，同时在自己的左手和右手分别凝聚出了一个水球和冰球。

夏凡望着罗兹的笑脸和他看着自己的那双明亮的眼睛，知道自己心里想要问住罗兹让他丢脸的那点小心思早已暴露无遗，反倒是把自己的无知抛到了两人的眼前。夏凡囧得满脸通红，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你不用放在心上，看你的样子最多不过十六岁，我也算得上是你的长辈了。如果我之前失言冒犯到了你，我向你道歉。”罗兹把手放在了夏凡的肩上说道。

“抱歉……谢谢你！”夏凡憋了许久，憋出这么一句话，“它为什么会进化成一棵树呢？”夏凡继续问道，不过此时语气里已经没有了咄咄逼人得感觉，是在真心实意得求知。

“它没有形体。它是树只是因为我们看着它是一棵树。换言之，它只在我们的眼中是树。在从其他地方进入到这个界域中的人看来，它可以是一只鱼、可以是一只兔子，也可以是你可以是我，可以是任何东西。”

夏凡花费了一些时间，才理解了罗兹的话，他继续问道：“它进化之后会去哪里？传言人死后就会变成妖精，这是真的吗？”

“哈哈，你真的问住我了。这两个问题，我也不知道答案。或许神圣帝国人口中全知全能的神能为你解答这个疑惑吧。”

在两人的谈话间，树上水晶般的叶子越来越多，很快停止了生长。树枝和树叶轻轻的荡了起来，像是有风在吹拂，仍环绕在树的四周的妖精们如倦鸟归巢般，舞动着飘到了树的枝干上。妖精与树的身影开始在夏凡的视野中变淡，最终彻底消失。

他隐约感到有什么不可名状的事物划过了身体，一瞬之间彷佛窒息了一般，不由得剧烈的呼吸起来。

待到一切平息，夏凡看向罗兹所在的位置，却发现他人早已没有了踪影。他环顾四周，熟悉的远山再一次映入了眼帘，远处正走来一道红色的身影。夏凡没有看清，但想必只会是罗兹。

“现在我们已经从妖精的界域出来了是吧？”刚一会合，夏凡就迫不及待地问道。

“是的，我们已经出来了。现在是四月十日，没有耽误到你的大事吧。”

“嘿嘿，时间还早。”夏凡有些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在界域里明明已经过了一个多月了，没想到现实世界里才过没多久，真神奇！如果不是有你在，我根本不会相信这些都是真的。我要继续向东了，你接下来要去哪？”夏凡问道。

“我从精灵王庭北上是因为察觉到了恶魔的踪迹，现在打算向西继续追踪恶魔的行踪，此后你要自己小心了。你要记住，界域中经历的一切都是真实，无论是你在界域中一个多月的经历还是和你融合的妖精，都曾真实的存在过。如果你不小心死在了界域里，那也是真的死了。”罗兹的脸上透着严肃的神情，告诫了夏凡后转身向西而去。